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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心花兒的胖瘦,讓我認出了李清照

由 鳳凰新聞 發表于 遊戲2022-11-29

簡介寫到花時,關心花兒究竟是瘦了還是胖了,讓我認出了李清照,那是鮮明的個人經驗:“綠肥紅瘦”“人比黃花瘦”“杏花肥”,還是她的與花兒有關的一首詞,寫到“滿地黃花堆積”的那首《聲聲慢》,其中的個人語調如此獨特、鮮明、強烈,以至於誰也無法替代,即使

減字木蘭花是什麼意思

關心花兒的胖瘦,讓我認出了李清照

婚姻美滿的純情少婦、丈夫出軌的中年怨婦、再婚又離異的悔恨孤獨女、永念第一任丈夫舊情的寡婦……似乎一談到婉約派詞人代表李清照,總會有人為她貼上這樣的標籤。

在作家路也看來,如果讓李清照聽到這些形容,她定會慨然大喊一句:

“餘不耐!”

就像女詞人筆下爭妍鬥豔的花,真實的李清照一生都在與命運PK。她賭書潑茶、寫文怒罵丈夫、公公甚至朝廷,在男性主導的環境下保持獨立,保持質疑。

僅用“才女”一詞來形容、指代和看待李清照,是把她大大地縮小和貶低了。

這名曠世難遇的女性,不僅有才華,更有性情,她追求的不僅是愛情,還有更廣闊的自我。活過、愛過、瘋過,李清照用詩詞告訴我們,人的生命,當同花兒一樣飽滿到充溢。

本文摘選自《蔚然筆記》,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經出品方授權推送。

李清照的花

(節選)

文 | 路也

一、關心花兒的胖瘦,讓我認出了李清照

我讀過一本翻譯成英文的宋詞選本,譯成英文之後,幾乎所有無比熟悉的宋詞都戴上了萬聖節面具,辨認不出是究竟是誰寫的,以及究竟是哪一篇了,宋詞在英語裡忽然變成了一鍋粥。

無論哪個作者,一眼望去,全都是愁雲啊、斷腸啊、登樓拍欄杆啊,向遠處望望情人來了沒有啊。

這說明詞體文學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存在著脫離個人經驗而依照傳統題材創作的習氣。

比如,熱衷於描寫孤獨女性形象,同時重音樂並且具表演性,那麼內容單一且格調雷同也就在所難免了,易辯認的往往是那些既有文體自覺,又能挑戰題材格式的作品,比如,“塞下秋來風景異”那與眾不同的外部場景讓我認出了范仲淹。

寫到花時,關心花兒究竟是瘦了還是胖了,讓我認出了李清照,那是鮮明的個人經驗

:“綠肥紅瘦”“人比黃花瘦”“杏花肥”,還是她的與花兒有關的一首詞,寫到“滿地黃花堆積”的那首《聲聲慢》,其中的個人語調如此獨特、鮮明、強烈,以至於誰也無法替代,即使將象形文字改頭換面成拼音文字,也會讓人一望便知:

“Search。 Search。 Seek。 Seek。 / Cold。 Cold。 Clear。 Clear / Sorrow。 Sorrow。 Pain。 Pain。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

這些句子無論譯成何種語言,在宋詞裡面依然有著很高的辯識度——

畢竟是李清照啊

在現能尋到的包括存疑在內的差不多70篇李清照詞、詩、文及殘句之中,未曾提到植物的花朵部位,而只是作為草樹來涉及的植物,其實很少,大致有柳、桑、麻、梧桐、芭蕉、荔枝、銀杏、柑橘、棠棣、扶桑、松、椿、薺菜、歷莢草、田字草、白芷、蘭草,對於它們,不僅所提次數少,筆墨也幾乎全不用力,只是點到為止。

而相比之下,李清照對於花兒不僅寫得多,所用筆墨也是濃重的,恨不得

首首詞都寫花,至少要涉及到花

關心花兒的胖瘦,讓我認出了李清照

當然,她寫過的花兒品種並不廣泛,只是大致集中了常見的幾種類別,具體情形是:

涉及梅花的有20首,涉及荷花的有6首,涉及菊花的有5首,涉及桂花的有4首,涉及梨花的有3首,涉及海棠、荼蘼的各有2首,涉及牡丹、薔薇、桃花、杏花的各有1首。

李清照寫花兒的時候,有一個挺有意思的現象,她喜歡讓花兒們互貶,透過

PK

來決勝負。

她在一首專詠桂花的詞裡寫道:

“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鷓鴣天·桂花》)

看看用的這些詞吧,又是“第一流”,又是“冠中秋”,真夠高調的,同時為了讓桂花在名次問題上心中更踏實更篤定,還需要更進一步地把同行們貶低一番心始安,貶低誰呢?當然是就貶那風頭勁的梅和菊了。

可是,在另外一首專詠梅花的詞裡,當寫到月光下雪地上的梅花時,詞人竟又說“造化可能偏有意”,還說“此花不與群花比”,硬是把梅花提亮並突出,放在了傲睨群花的位置。那麼,一會兒桂花頂尖,一會兒梅花至上,這不是自相矛盾嘛,到底誰才是花中那名副其實的NO。1呢?

既然第一流的桂花,使得“梅定妒”,那應該是桂花贏了梅花了,可是,人家梅花接下來表態了,態度鮮明:“此花不與群花比”,看吧,人家梅花驕傲著呢,不搭理你桂花,不搭理任何花兒,梅花獨自開放在茫茫雪地,有什麼花兒曾經跟梅花同行過嗎?

沒有,從來都沒有,人家梅花乾脆不進入比賽!“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所以,最後,還是梅花贏了吧。

不僅花兒與花兒之間,甚至人與花兒之間,也存在著類似的比試。

從賣花擔上買來了一枝梅花,“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

這是女人與花朵之間的PK,鑑於自古以來就有女人與花兒之間的相互比擬,女人也是花兒,所以這樣的例子仍舊可以看作是花朵與花朵之間的比競。

另外,還有花、物、人混合PK型的。

那個時候的菊花大多為黃色,故菊花也叫黃花,但是也有白色的菊花。李清照有一首專門詠白菊的詩,她先是拿白菊風姿PK楊貴妃,拿白菊容貌PK孫壽,緊接著又拿白菊氣味PK韓令所獲之奇香,拿白菊之色PK徐娘脂粉之色,遂得出結論,

白菊清高得很,與那些人和事物全無可比性。

這樣從人世間角度進行了全方位比較之後,作者仍嫌不夠,又追加補充上了用花朵同類來相較,用白菊PK荼蘼,“微風起,清芬醞藉,不減酴醿”(《多麗·詠白菊》),酴醿即荼蘼,就是說,風吹來時,白菊清香徐徐,一點兒也不亞於荼蘼花的香氣。好一個“不減”,雖未說出白菊和荼蘼到底誰贏了誰輸了,至少是二者打了個平手。

荼蘼是一種可以直立也可以攀緣的灌木,從大範圍上可以划進薔薇科,開出重瓣層層的白色花,有黃色的蕊——荼蘼幾乎是整個春天裡最晚開的花,意味著春已盡而花季逝去——

荼蘼花開,愛到荼靡

關心花兒的胖瘦,讓我認出了李清照

這種花兒與花兒之間互相比試甚至互相貶低的寫法,以及偶爾造成邏輯上的前後小矛盾,更反映出女詞人並不執著於一時一事,也

不擅長瞻前顧後的天真可愛的性格

這種在筆下讓花兒們之間進行PK的情形,有時候還會反映在李清照的其他作品以及現實行為之中。當然她是無意識而行,並無真正具體爭競之目的和目標,更無關乎功利,性格太鮮明的人難免會偶露崢嶸吧。

李清照如此,很可能源自她本人的批判型思維和直率性情,也與對個人才華的自信有關,

最後一個可能的緣由是,無他,只關乎好玩和有趣。

“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既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金石錄後序》)

這是賭書潑茶的青州往事,是一個閱讀的記憶力比賽,誰先說出典故在書中所處具體位置,誰就先飲茶,李清照自稱博聞強記,已暗示自己常為贏家。

當然還有野史中那個可能是虛構的著名故事,傳說趙明誠讀了清照詞《醉花陰》之後起了比試之心,遂三天三夜苦吟出了一大堆作品,與清照那一首摻和在一起,匿名找人評判,結果人家只挑出了清照的“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李清照完勝。

還有“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被邀請和詩的人知道自己必輸,怎能不苦惱,連重在參與的心境都沒有了。

在寫梅花的那首《孤雁兒》開頭,有一個小序:

“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就是這麼狂,但狂得有資本,有道理,世人又能拿我怎麼著?這如同她在《詞論》中的做派和口氣,把當朝最大、最著名作家一個也不放過地貶了一通,給他們上了一課,課程名字叫:創意寫作+文學概論,究其實,此文從頭到尾都隱含著一句未說出來的話,這話都快到嘴邊了:

你們都到一邊涼快去,下面就看我李清照的!

有一件事情,算是體現李清照智力優越和好勝心爆棚的一個集大成者,

她終生沉溺於當時一種類似賭博的遊戲:打馬。

她既有實踐又有理論,為此寫過一卷並不打算拿去評職稱的專著《打馬圖經》。

關心花兒的胖瘦,讓我認出了李清照

李清照所著打馬圖經

這種遊戲需要拼智力,很燒腦,但李清照喜歡挑戰。

“予性喜博,凡所謂博者皆耽之,晝夜每忘寢食。但平生隨多寡未嘗不進者何?精而已。”

看看吧,已經自己承認天性好賭,每賭必贏。

丈夫趙明誠作為父母官面對叛軍時只顧個人性命,續繩棄城逃跑,可夠丟人的,李清照那首“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之詩,當是對此事略有譏諷,但或許自勉成分應當更多一些吧,活著要做人中豪傑,死了也要成為鬼中英雄,著眼於“傑”字和“雄”字,很難說不是在與整個人世乃至整個人類歷史在PK。

李清照確實存在著一種PK思維。

二、李清照已經活成了梅花那般模樣

如果說人與花之間存在著比擬的話,哪一種花更像李清照?或者說李清照的氣質和性情更接近哪一種花?

我覺得應該是梅花,當然是梅花,那孤寂傲然、倔強不屈的梅花,那是風風火火的花,不要命的花。

只有梅花敢於跟全天下的花兒進行PK。

李清照最著名的詞其實並不是涉及梅花的,反而是涉及菊花、海棠或荷花的——這與作者本人無關,作者只管寫作,決定不了作品的傳播和接受。

但是,不能忽略的是,梅花是在她筆下出現得最頻繁的花,比其他花都頻繁得多,其他花兒出現次數相加在一起,大約能抵得上她寫梅花的次數。這種現象完全是下意識所為,運用格式塔心理學的異質同構理論可以來解釋這種現象,梅花這個外部事物與李清照的性情、人格、人生經歷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對應關係。

可以肯定地說,

李清照具有非常典型的梅花人格和梅花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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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在隆冬或早春孤單地開放,梅花只獨唱不合唱,梅花不當烏合之眾,梅花敢於頂撞風和雪,這些特徵在李清照身上也很明顯。

父親李格非在黨派之爭時受連累,李清照以兒媳身份請求當時正做宰相的公公救救自家父親,不料對方不理不睬,

李清照寄去一首詩怒罵

“炙手可熱心可寒”。

李清照也罵丈夫,指著鼻子破口大罵。

在《感懷》一詩中,她說在萊州任上的趙明誠“青州從事孔方兄,終日紛紛喜生事”,

罵丈夫中年油膩

,奔波於酒宴之間,醉心於錢財之中,成天價無事生非。一言以蔽之,李清照嫌棄趙明誠俗!

她沒有因夫婦二人均為公眾人物以及自己的官太太身份,為了顧及影響和麵子,就掩藏起個人好惡,而是率性而為。精神格調遠遠高於夫君,這不能不說也是她的悲愁之一。這樣寫詩當然體現了夫妻二人關係平等,同時也展示出女方更強勢。

這差不多相當於現在有女詩人寫了一首罵自己官員丈夫的詩,發表在了《詩刊》上,又做成了公眾號推文,發至朋友圈,被各方轉載,點選量想必會在十萬加。

《金石錄後序》裡更可以看出李清照性格既爽脆斬截又不乏幽默的一面。她對趙明誠的態度很真實,

有尊敬、有愛,也有諷刺和怨氣

。從對其性情瞭解這一方面,可算是對詞作進行了一番補充。當寫到起初二人世界中那奇文共欣賞的情形,那單純的學術熱情是頗令人留戀的,筆下充滿了懷念和愛意,但是隨著事態發展,對於金石的認識和鑑賞的閒趣,漸漸走向了佔有,竟至走向極端和貪婪,不得不考慮其市場商業價值……

人在不知不覺之中就被這些外在的器物所異化

,她開始質疑收藏那麼多笨重古物是不是荒唐和愚昧,丈夫這種收集癖好未必就比其他癖好更高明,而且在石鼎器物上拓文併為它們寫錄注的結果,對後世很可能沒什麼效果和意義。她在實際工作過程中幫助了丈夫,最後為此書刊行還寫了這篇後序,但她依然保

持獨立看法,保持質疑

說到底,她並不認為丈夫有多麼了不起,她並不以丈夫為天,並不像這個文化中的絕大多數女人那樣看重丈夫的事業。

對於後來藏品越來越多,需分類、收藏、封鎖,不可以隨意翻動,在動用那些書籍碑文時,得按要求循規蹈矩地愛護和擦拭,人竟淪為了東西的奴僕,失去了從前的閱讀研討之樂,李清照感受到了趙明誠被異化,而她不想被物所役,直接反抗,於是這個單純girl直接就表示

“餘不耐”

關心花兒的胖瘦,讓我認出了李清照

帶著十五車金石走在逃難途中則更加可怕,丈夫囑咐在逃難中應按照書畫善本古器藏品的重要性兼貴重程度等排序來決定去留,並鄭重表達信任與託付:“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此處的宗器,有說是金石藏品中最貴重的,也有說趙氏家族宗族禮器的,反正是最不可放棄的。

敏感的李清照似乎意識到了自己被要求與這些宗器共存亡時,她這個人實際上也已經被物化並標識了價位,而且丈夫在遺囑中只囑咐宗器問題而略去了家產問題,這個男人其實是有些不靠譜的,

他腦子一根筋,把自以為的偉大事業凌駕於他人的人生以至於性命之上

,他自己快不行了,還是忘不了給老婆給添麻煩,讓一個弱女子,在兵荒馬亂之中,帶著這些簡直稱得上後患的東西,奔波流離,萬一遇上圖財害命的,怎麼辦?趙明誠實在是不知被什麼糊了眼,不分主次,思維出毛病了。

李清照寫到這裡,語調幾近控訴了,直接表達“餘意甚惡”。

在結尾處她似乎有引發聯想的意圖,試表明趙明誠這種行為跟梁元帝、隋煬帝以至於宋徽宗全神貫注於收藏器物而致亡國在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兩樣,是一種價值顛倒,她差不多是在告誡大家不要學趙明誠哦。

唉,讀到這裡,竟感覺李清照使勁忍了忍,才沒有模仿並套用謝道韞抱怨那才學低於自己的丈夫王凝之的口氣去說話,是的,只差來上這麼一句了:“不意天壤之中,乃有趙郎!”這篇本來是在亡夫著作出版時對書和人進行褒揚的文章,中間部分的細節回憶寫得頗像小說,最後竟以勸誡而終,好不熱鬧。

當然,

李清照還上告過第二任丈夫張汝舟,直接告到皇帝面前,堅決要求離婚,還我個人自由

李清照有一些涉及時政的詩作,連當時的朝廷甚至包括皇帝也敢罵,先是挖苦,後幾近訓斥:

“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塵泥。誰可當將令,幣厚辭益卑。”(《上樞密韓肖胄詩二首·其一》)

李清照所經歷的靖康之變,絕不亞於杜甫經歷的安史之亂,國難當頭,家禍不斷……李清照為何悲愁,還用問麼,何止是李清照在悲愁,半個中國都在南渡之中悲愁著!

李清照除了悲與愁,還有萬丈豪情呢:

“木蘭橫戈好女子,老矣誰能志千里,但願相將過淮水。”(《打馬賦》 )

“嫠家父祖生齊魯,位下名高人比數。當時稷下縱談時,猶記人揮汗成雨。子孫南渡今幾年,漂流遂與流人伍。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上樞密韓肖胄詩二首·其一》)

這分明是在寫血書!

所以,既不該僅僅以那些閨中詩作來界定李清照,也不該將那些或清麗或溫婉或悽清的閨中作品全都按照同一個通行路數來解讀,認為全都與趙明誠有直接或間接的關聯,似乎趙明誠是恆星,李清照是衛星,李清照永遠圍繞著趙明誠旋轉。

這些詞當然可以跟趙明誠有關,但除此之外,其實也可以僅僅是傳統題材的型別化創作,也可以是抒發與趙明誠無關的閒愁以及中年南渡後命運飄零的感慨。

當然啦,除了趙明誠和張汝舟,李清照是否還跟其他男子有情感互動,我們不得而知。李清照在趙明誠死後,又至少活了二十七年,甚至三十年以上。她那人生的後三十年,創作力依然旺盛,難道首首詞都圍繞著趙明誠?

用“才女”一詞來形容、指代和看待李清照,是把她大大地縮小和貶低了。

她是一個曠百世而一遇的人物,不僅因才華,甚至同時也因性格和性情而勝出——這性格和性情其實也是才華的一部分。

這確實是一位北方女子,確切地說,是一位山東女子。

齊魯大地有一個很奇怪的特點,在文化上,這片土地基本上不出旖旎的才子才女,也很難出現一時扎堆的群星閃耀的局面,它甚至可以讓自己在相當長時期之內都保持緘默和笨拙,似乎面無表情,但是,它的“地力”是足夠的,甚至還有富餘,它不出人物則已,要出,就只出那最大的和最猛的:

先是給中國文化奉獻了孔孟,然後又以一當十地生長出了二安。

可以隨便想象一下歷史,沒有這個人或者沒有那個人,對這個文化格局的影響都不會太大,這個文化依然還是這個文化,可是,你能想象這個文化裡沒有孔子和孟子嗎?你能想象整個文學史裡或者宋詞裡沒有李清照和辛棄疾嗎?

關心花兒的胖瘦,讓我認出了李清照

倘若沒有了這幾個山東人,整個文化結構甚至文化基因就會發生改變。

一些研究者專門從字縫裡瞅李清照作品,產生了賢內助之說,婚後不育導致丈夫忍受不了丁克家庭而出軌納妾之說,再婚離異名譽掃地致悔恨之說,後半生悲愁來自喪夫之說,終生對原配丈夫懷念之說……全都是沒有歷史事實依據並且背離文學創作規律的扯淡。

原來宇宙雖大,李清照喜怒哀樂必繫於趙明誠之身,方被允許。一個女人文學天賦太高,而她所處的那個人文環境又缺乏對待這類特異女子的心理準備,於是她的存在就給男權社會帶來了文化上的恍惚感和失重感,當世者和後世者倘不弱化一下她的能量,按照自己心目中期待的樣子去重新塑造一下她,就沒法兒接納她,於是潛臺詞永遠都是:

天賦再高,也是個女人

,如果不依附於某個男人就活不了,至少是活不好。

而實際上,李清照已經活成了梅花那般模樣,梅花是最初的,也是最終的,梅花是永遠的,梅花貫穿了詞人的一生。

梅花與李清照之間劃上了等號。

梅花特立獨行,大家都開花時,我不開,大家都不開花的時候,我偏要開,自己開,迎著風雪開放。李清照正是在男權的時代症候和歷史話語之中挺立著和獨立著,僅憑散佚之後留存下來的這些少數作品,這個女詞人的幽魂仍然不得不面臨著並抵抗著一波又一波庸俗社會學的闡釋。

百花對梅花產生訝異和質問:你為什麼偏偏要在冬天開花?

梅花反問:我為什麼不能在冬天開花?

在李清照大量涉及梅花的詞裡,有兩首特別值得注意。

對於《玉樓春·紅梅》的末句“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不起”,有一種理解是女詞人在對丈夫趙明誠講了這番話,也就是說整體上又將此首詞理解成了盼夫歸,盼夫快快歸來一起賞花,要歸來呀,歸來飲酒賞花,否則也許明天就起風了,就會把梅花吹落了……是的,有的人不把李清照理解成望夫崖或者神女峰,就不肯罷休。

而對於此句,我還讀到另外一番理解,整個詞的下闕包括這個末句則是由梅花對女詞人說出來的,是梅花正對著女詞人發出呼喚:你呀,你想來梅下飲酒麼,就快快來嘛,你要是不快快來,敢明兒我可能就凋落了呢。

聯絡上下文,這意思完全講得通——這番解釋,才體現出女詞人的風趣和格調來,也甚合我意,當也合此首詞中梅花的心意,對於李清照,梅花是真朋友,是好姐妹,是閨蜜。

《清平樂·年年雪裡》當是李清照涉及梅花的詞中將梅花寫得最好的一首。這首詞當作於晚年。

在這首詞中,詞人把詠梅的調子彈撥到了最強音,使得梅花成為了詞人一生的線索。從過往的“年年雪裡,常插梅花醉”到如今的“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這之間的跨度是整整一生。

家世非凡,年少成名,柳絮才高,激揚文字,夫婦相和,歲月靜好,靖康之變,天堂地獄,負重南渡,金石散去,夫死獨立,再婚再離,江山半壁,北歸無期,顛沛流離,韶華逝去,滄桑歷盡,恍如隔世,氣若游絲,萬物向死……

當感嘆“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的時候,她是不是還憶起了少女時代“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人生最初的梅花和人生最後的梅花,就這樣首尾呼應著。

關心花兒的胖瘦,讓我認出了李清照

賞梅的最早記載大約開始於漢朝,但是,梅正經八百地作為一種觀賞性植物而存在,還是進入宋朝以後的事情。

植梅成風,賞梅成風,是全社會熱衷花藝以及吟詩作畫大潮流裡的一個側面,據說與趙匡胤“杯酒釋兵權”之後的“偃武修文”有關,也可算得上是官方倡導了。李清照詞中提及“酒美梅酸”,這裡面的梅子顯然是當作代替食醋的調味品來使用著的,但是除此之外的其他詞作中的梅樹和梅花,無論野梅還是種植梅,從詞人角度,均是為了審美而存在的。

梅,毫無疑問一般指的都是薔薇科李亞科杏屬的梅,小喬木或者稀灌木,有紅梅、粉梅、白梅或者其他顏色的梅。那麼,除此之外,還有蠟梅,蠟梅科蠟梅屬的灌木,專開黃色蠟質花兒的那種,是不是也可以勉強算作梅花或者充當梅花呢?

二者不同科不同屬不同種,卻由於開放時間相同,常被混為一談,文人畢竟不是科學家,不必責怪。我認為李清照在詞中所寫的梅基本上都是第一種梅,可是,會不會偶爾也會包含了第二種梅——蠟梅?

李清照寫梅花時,大多時候是在普遍意義上寫到了梅花,想必是紅梅或者白梅吧,興許還有蠟梅。而有時候她又會特別點明是“江梅”:“江梅些子破,未開勻”、“江梅已過柳生綿”、“手種江梅漸好,又何必,臨水登樓”,據說江梅是一種沒有經過人工培植的野梅,大多開得比較早,自己生在山間水濱,尤其有荒寒清絕之美。

那麼,“手種江梅漸好”是什麼意思?李清照自己從野外移了一棵野梅栽種在自家後院裡了麼?

外表模樣陰陰柔柔的,而內心卻可以是陽剛的和頑強的。

這樣的梅花,或者說這樣的女子,這樣的詩人,要風情有風情,要豪氣有豪氣,還發脾氣,好勝,但是,有趣。

李清照寫的梅花,是“我的梅花”,是與人生同步的梅花,有著詞人的喜怒哀樂的梅花。

三、對花的愛,來自對生命的熱情

說完了李清照的梅花,再來看看她寫的其他的花。

當然,在涉及花的詞作中,最有名的,是她那涉及海棠、菊花和荷花的。

她寫

海棠

,用一首短短的小令,就把海棠輕而易舉地寫成了經典,將海棠直接送進了文學史,再也出不來了。

《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中透過女詞人跟侍女之間的對話發生,增強了這首詞的戲劇性,這場關於海棠花的對話場景的發生,時節應該是在春末夏初吧。詞人不滿於侍女那個颳了一夜風一夜雨之後“海棠依舊”的答案,認為對方明顯是對於事物缺乏觀察力和感受力或者態度敷衍,於是宿醉剛醒的慵懶一下子變成了劈頭蓋臉的駁責。

“知否,知否,”整個這首小詞中的對話與其說是疑問性質和反問性質的,倒不如說是設問性質的,女詞人心中早已有了一個預設的答案,只不過故意把侍女拉進對話,好讓自己把正確答案大聲地出來:“綠肥紅瘦”——這高度概括的四個字,寫盡暮春,寫盡風雨,寫盡海棠,同時也算寫盡了人。

關心花兒的胖瘦,讓我認出了李清照

詞中貌似並沒有以花比人的意思,其實在情境上還是有所比擬的,若細細深究的話,字裡行間深深隱藏著一個“海棠春睡”典故,用於統領全篇卻絲毫不露痕跡,從宿醉濃睡之中剛剛睡醒過來的女詞人當時的身心狀態,頗似醉酒後初睡醒的楊貴妃,據說當時唐明皇見到貴妃那副慵懶之態,評論道:“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海棠竟是會睡眠的,並且醒來時有著心慵意懶的風致。

男人誇女人,誇得這麼高超,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蘇東坡寫“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海棠》),因擔心海棠花睡去,故夜間點起蠟燭來賞花,就涉及了這個典故。

在李清照這首詞裡,女詞人形象本也是慵懶的,卻由一個自我隨意設計的小型對話引出來了詰問和糾正,從而打破了這種慵懶,使得詞人一下子清醒過來了不少,頓時顯露出了常態裡的年輕任性和伶牙俐齒,詞中的抒情主人公可謂一派清新,就像那海棠的葉與花一樣,閃爍著琉璃的光澤。

李清照寫

菊花

,就像她寫海棠一般好。

她寫菊,小部分原因,是向陶淵明致意,不排除有比德之念。花已被陶淵明佔領並圈了地盤,李清照寫菊花其實並不比陶淵明寫得差,可是也只能讓賢了。她見到菊花難免會想起陶淵明:“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人情好,何須更憶,澤畔東籬”、“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言必稱陶或者在暗示陶,李清照寫的菊花彷彿是陶淵明家的菊花。

但是,李清照寫菊的絕大部分原因,其實只是為了借晚秋初冬時節的菊花來表達個人心境,尤其是生命中的憔悴之感以及悲傷之意。這使得這些詞中的菊花,幾乎具有了人類的體溫和生命的深度。

《醉花陰》裡的菊花是這樣的: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寫到了菊花的香氣,又寫到了那形銷骨立之人,把簾外菊和簾內人聯絡在一起的,則是一陣寒涼的西風……那人跟那菊花可有一比,她有菊之態、菊之意、菊之孤零、菊之獨立秋風,這首詩寫得憂鬱甚至抑鬱,卻並不鬱悶,想必那一陣西風在吹起門簾時也將人的心靈一角吹起了。

到了《聲聲慢》裡寫菊,這憂鬱或抑鬱的壓強則加大了,成了悲苦。從開頭那個“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的句子可以猜測得出李清照的肺活量很大,很可能在3500至4000之間,否則這樣用一口氣來表達情緒的極端句式會把自己憋壞。這樣用疊字疊詞一上來就把全詩的基調確定下了,把大致氛圍給鋪墊好了……

於是,菊花登場,“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可以看出,從《醉花陰》到《聲聲慢》,程度全方位加重,涼意變成了悽風苦雨,那原本有著暗香的清瘦的菊花而今則幾乎全都凋殘委地了,即使尚留枝頭的,也枯萎得沒幾朵可摘的了,孤零憂鬱已經演變成了悲愴,那個比黃花還瘦的人如今已經走到了人生絕境!

在這類充滿了個人生命體悟的詞作中,菊花對於李清照意味著天起涼風日影飛去,意味著形單影隻和喪失。

這類菊花詞作中的那個或側面或正面的形影,體現出來的韻致,倘若套用一下戴望舒詩作的意境,或許也是可以的呢:這個有菊花一樣的顏色、菊花一樣的芬芳、像菊花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她在西風裡哀怨,哀怨又彷徨,最終,在西風裡消了她的顏色,散了她的芬芳。

關心花兒的胖瘦,讓我認出了李清照

荷花

對於李清照,是與快樂有關的花,荷花給女詞人帶來的幾乎全是快樂的經歷,並留在記憶裡。

女詞人寫荷花,寫了夏天的或者秋天的荷花,往往又都與泛舟的情形相連。

像《如夢令》裡的“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像《雙調憶王孫》所寫“湖上風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

還有像《一剪梅》裡的“紅藕香殘玉蕈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那敘事者應該也都是泛在舟上的,甚至是獨自行動,而水中總是開滿了荷花。

這些詞基本上都是快樂和清爽的,每個字彷彿在水中洗過一般。《如夢令》裡的那個在溪亭日暮中划船的女子,大機率是喝酒貪玩,天黑下來了,她還不肯回家,把船不小心劃到了荷花叢中去了。

《雙調憶王孫》寫的雖是晚秋,“蓮子已成荷葉老”,卻絲毫沒有傳統中的悲秋之意,字裡行間透出一種風輕雲淡的快活,至少也算是自得其樂,同樣是玩得不想回家了,明明貪玩,這次卻賴到鷗鷺身上,覺得鷗鷺挽留自己,不願讓自己走,“似也恨、人歸早”。

《一剪梅》裡雖有“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相思,但也只是一種幽幽的期盼和淡淡的迷惘,不過是散淡悠然情緒之中的某種調味吧,依然是美好的,潛意識裡有著某種自我滿足和小愜意。

《浣溪沙·繡幕芙蓉一笑開》裡也涉及荷花,雖然只是間接涉及荷花,更與泛舟無關,但寫的也是快樂之事,是約會調情。有人疑其為偽作,我看倒未必。

同時代有那麼多男詞人都在寫狎妓之作,誰規定了作為女人的李清照——在預設和臆想之中被要求單方面成為中規中矩愛情的楷模——不可以調情?何況自自然然、健健康康的男女關係包括夫妻之間都應該是很放鬆的,完全可以非常活潑以至於可以調情的,舉案齊眉則實屬反常。

同時代王灼對李清照既誇又貶:

“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搢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籍也。”

從反面印證了她確實寫過所謂調情之詩。在這首詞中,其實沒有直接寫荷花,只是借荷花來寫了一位女子,這位女子臉龐因為愛情而成了一朵蓮花正在盛開!多麼明麗!開篇即讀到此句,禁不住想起了徐志摩的詩: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關心花兒的胖瘦,讓我認出了李清照

但是到了後來,估計是南渡之後的中年以後歲月,她依然寫著荷花,只是在那荷花上寄託了惆悵,為什麼惆悵,只因那荷花意象引發了她對舊日快樂時光的回想:

“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這裡寫的荷花,也是間接涉及,不是生長在水裡的,而是在一件衣裳上面繡著的。這首詞《南歌子》,上闋提到“羅衣”,下闕就點明這是一件繡了花的織物,是用貼翠和銷金這兩種工藝繡制,即以翠羽貼成蓮蓬樣,以金線嵌繡蓮葉紋,而現在衣服舊了,翠羽和絲線均有所脫落和鬆散,致使蓮蓬看上去變小了,荷葉也變得少了,這以羽貼和絲線繡製出來的蓮蓬和荷葉均來自手工,製作它的人和穿起它的人都在上面有所寄託,人的慾望和記憶就隱匿在這些幾何圖案裡……

就是這樣,一件舊了的織物繡品成為了流逝了的舊時光的具象載體——那舊時光裡,那記憶裡,一定有年少時“誤入藕花深處”的歡樂吧。時光留不住,能留下來的這件代表往昔的舊衣服,它是往昔曾經存在過而又變得模糊,再也不能回返的一個證據。撫摸這件圖案已經黯淡脫落的舊衣裳時,感到人生多麼虛幻。

李清照的荷花,幾乎全是快樂之花,即使偶爾表現出了惆悵,其實也跟突然憶起了舊時的快樂有關。荷花似乎總是和泛舟有關,泛舟又總與快樂有關……這快樂終隨時光而逝,只剩下了回憶,成了一件繡著荷花的舊衣裳。

荷花是快樂的,女詞人曾經也是快樂的,活過、愛過、瘋過……最後,依然清如水。

而無論如何,李清照喜歡花兒,則是千真萬確的。為什麼李清照那麼偏愛寫花呢?

關心花兒的胖瘦,讓我認出了李清照

花兒不像岩石、泥土、天空、太陽、月亮那樣具有永恆和冷漠的特質,相反,

花兒總體上是熱情的、敏感的、脆弱的、短暫的,跟人的生命和青春具有相同特質

,這一點,非常重要,花朵開放的欣喜裡面已經包含了凋零的憂傷,盛開並且凋零,這是花朵的使命。

花朵在盛開並且凋零的過程之中,朝向永恆。

花朵的價值觀就是美的價值觀。

對花兒的喜歡,正是從對於生命的熱情而來。

這是一個飽滿到充溢的生命,而不是一個總是皺著臉的苦哈哈的弱弱的人兒。

有一種由來已久的既奇怪又病態的“悽苦詩學”,悽苦形象特別容易招人待見,滿足人們的某種隱蔽的心理需求,大家或明或暗地在配合著。某些研究者企圖把李清照塑造成

“婚姻美滿的純情少婦+丈夫出軌的中年怨婦+再婚又離異的悔恨孤獨女+永念第一任丈夫舊情的寡婦”

,讀類似所謂專著時,我直想模仿李清照的語氣喊一聲:“餘不耐!”

弗洛伊德說:“美的短暫性提高了美的價值”。那些花朵和女詞人本人一樣,雖已在時間裡逝去,卻透過詩詞而獲得了不朽。

某個春夜細雨中的一樹梨花、某個夏日湖上的一叢荷花,以及某個冬日江邊飛雪中城牆下的一枝梅花……

它們可知曉自己會穿越過八百年,來到今天,來到我的燈下?

本文節選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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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然筆記》 作者: 路也 /出版社: 花山文藝出版社 河北出版傳媒集團 /出版年: 2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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