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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奔在南京街頭的野豬,結局如何?|百家故事

由 人物 發表于 娛樂2023-01-15

簡介」八字山公園餵食野豬的人們 圖源陳月龍微博野豬時常出現在南京市區中,這讓人聯想到另一個城市,香港

刺蝟刺多為什麼容易懷孕

本文章收錄於百家號精品欄目#百家故事#中,本主題將聚集全平臺的優質故事內容。讀百家故事,品百味人生。

狂奔在南京街頭的野豬,結局如何?|百家故事

即使失落,人們也接受了野豬被放歸自然這個看似圓滿的結局。但故事鮮為人知的部分是,這隻野豬並沒有被送往老山森林公園,甚至因為這場「相遇」,它永遠地失去了迴歸野外的機會。

文|

林秋銘

編輯|

金匝

圖|

林秋銘(特殊標註除外)

八字山的野豬

沒有人知道那三隻野豬來自哪裡。當人們注意到時,它們已經成了南京八字山公園的常客。

環衛工人最早發現它們的存在。那是2015年,兩母一公,一月一次,順著公園邊緣的石板路,造訪了草坪。由於它們總是用豬鼻把草坪拱出一個又一個泥坑,環衛工人很是頭疼。再後來,或許是有人用食物引誘它們,其中那隻公豬變得越來越大膽,頗有勇氣地增加了造訪的頻率。到了2022年年初,它乾脆在公園門口左手邊的樹叢裡住了下來。

每天傍晚5點,太陽還未落下,正值青壯年的野豬會趁著霞光,撅著屁股,搖搖擺擺地從樹叢裡探出腦袋,沿著小徑走大概100米,到達行人聚集的地方。提溜著塑膠袋的人們已等待它許久,「野豬來了」,他們忙不迭地掏出早已準備好的饅頭和蘋果,朝它扔去。

去年春天,住在八字山公園附近的南京市民們開始了這場尋豬之旅。他們在短影片平臺記錄下這隻野豬的行蹤,掐準它出來覓食的時間。據公園保安回憶,最多的時候,有一百多人在野豬周圍聚集,它吃得最豐盛的一次,足足吃了15個饅頭。哪怕是大年初一的晚上,還有人帶著梨子和香蕉來看望它。人與豬的距離越來越近,膽子大些的小孩溜到一側,偷摸野豬背上又長又扎手的鬃毛,給它撓癢癢。

這場「親密接觸」結束在2022年3月24日。

那天下午,南京鼓樓分局挹江門派出所的民警,以及紅山森林動物園的工作人員共同將野豬捕獲,送往紅山動物園的救護中心。大約一週後,公園的小廣場上出現了一張紅色的告示牌——上山野豬已由野保組織轉移到老山森林公園——宣告了相遇的結局。自此,這隻野豬徹底消失在公眾視野。

但仍有人在惦念它。在八字山公園,幾乎每位遛彎的市民都能提供一個關於野豬的細節。它散步的路線、最愛吃的食物。「這隻野豬和其他豬不一樣。」常在八字山散步的李韻篤定地下判斷。他說,那隻豬聽到人走近的聲音,會「嘟嘟嘟」地轉身,衝他們搖尾巴。提到野豬被抓走,他嘴角垂了下來,「它走了,我們都很傷心,餵了一個月,都有感情的。」

即使失落,人們也接受了野豬被放歸自然這個看似圓滿的結局。但故事鮮為人知的部分是,這隻野豬並沒有被送往老山森林公園,甚至因為這場「相遇」,它永遠地失去了迴歸野外的機會。

狂奔在南京街頭的野豬,結局如何?|百家故事

八字山野豬被轉移後,公園貼出相關告示。

追捕

前往八字山的那個下午,鄧長林原不是去抓野豬的,他的目標是南京藝術學院的獼猴。

兩天前,一隻猴子突然闖入南藝校園,和學生搶食,闖了不少禍。在趕往南京藝術學院的路上,鄧長林接到警方的電話,說八字山的野豬已經被控制。

鄧長林是南京紅山動物園獸醫院的院長,他車上載著的,本是要用在獼猴身上的麻醉藥物鹿眠寧,現在得用來圍捕野豬了。做了24年獸醫的他,在工作中常要面對這樣多變的情況。一次,他在去救助鳥類的路上,臨時逮了一頭野豬,最後用的卻是麻醉流浪狗的藥物。

大概在兩年前,鄧長林和八字山的民警已經盯上了這個野豬家庭。由於民警沒能將野豬控制在一定範圍內,大家無從下手,野豬難題就此懸置。一直到去年3月,他才再次聽聞八字山野豬的訊息。

那天到達現場時,正值下午5點,光線柔和充足,野豬按往常一樣,正在接受人們投擲的食物。鄧長林見它警惕性不高,讓民警疏散人群后,隔著圍欄,朝它肌肉鬆弛的頸部吹了一針。第一針是麻醉野豬成功與否的關鍵,野豬奔跑速度極快,如果錯失機會,它們很快會跑出人們的視野。但是面對這隻野豬,鄧長林少了這份擔心,它太相信人類了,絲毫沒有慌張,繼續慢悠悠地散步,沒有意識到麻藥正在體內發作。

野豬的面板厚實,鬃毛為它們提供了結實的防護,而且麻醉獼猴的藥物濃度相對較低,一針麻藥遠遠不夠,原本兩三針可以結束的麻醉,最後足足追加到9針,野豬才緩緩側過身,倒地睡去。看野豬不動彈了,二三十個遊客圍了上來,有人趁機上前摸了一把它的鬃毛。

知道它要離開,圍觀的人群開始表達對野豬的不捨。鄧長林忍不住上前和他們解釋:「你們這種理念還是要更新一下子嘛,這是野生動物,不是寵物。它吃你們這些高能量、高蛋白的東西,會引起很多問題的。」他觀察到,這隻野豬已經超過正常野豬的體型,體重大概在300斤上下,比他曾經救助過的任何野豬都要豐滿,這極有可能是市民餵養的結果。

他數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參與野豬救助。算起來,第一次參與野豬救助,一個市民打來電話,說自己從山裡帶回了一隻豬,養著養著,結果發現和自家的豬長得完全不一樣。鄧長林到了現場一看,哪裡是家豬嘛,顯然是隻野豬。2021年是鄧長林五年救豬生涯的高峰期,一年內,他的團隊一共救助了28只野豬。他們已經磨合出一套默契的工作流程,接到民警打來的電話,確認地點後,住得離動物園近一些的成員負責準備麻醉槍,由鄧長林開車,第一時間到達。

在南京,遇上野豬並不新鮮。這座城市64%的面積是海拔500米左右的低丘陵,兩側多是河谷和濱湖。野豬的天敵——狼、熊、虎、豹、猞猁等,因為原始棲息地減少、人類捕殺,在南京悉數滅絕,於是,野豬一躍成為這裡最大型的野生動物。

野豬很好辨認,豬鼻較為狹長,遍體長滿深棕色的硬毛。有的野豬能長到兩米左右,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傢伙。它們可能的活動範圍,比如紫金山、老山、鐘山,都距離南京市區不遠,而且被龐雜的城市公共交通環繞。在類似王家灣這樣靠近山體的地鐵站繞上幾圈,都有遇見這些城市新來客的可能。

但大多數的相遇都不太愉快。

2020年10月,一隻100多斤的野豬闖進一家商場的奶茶店,掀起「奶茶豬」熱。據南京江寧交警接受採訪稱,2021年秋天,江寧區發生了近10起因野豬出沒造成的交通事故。去年6月,一隻野豬卡在了南京東郊小鎮馬路的隔離護欄。野豬們還竄進飯店,潛入荷花池,甚至拖家帶口地在南京各大高校溜達。南京市林業主管部門在去年年底推出《偶遇野豬指南》,標記了南京市區野豬出沒地點。

鄧長林有一個軟殼筆記本,記錄了每一次出車的時間。他清晰地記得哪一次和野豬有關:1月,南京化學工業園;4月,九華山路口;6月,一棟居民樓;7月,仙林湖附近;11月,兩隻野豬趁著夜色跑進學校操場,把籃球場的鐵絲門撞出了鼓包……每個季節,他和他的同事都要和野豬鬥智鬥勇,到了冬季,寒冷,食物匱乏,野豬出門覓食的活動更為頻繁。

野豬的速度極快,它又是一種極具耐力的動物。部分野豬身上的GPS裝置反饋的資料告訴我們,一隻野豬可以從南京市內狂奔到安徽境內。最遠的一次追逐,是為了圍住一隻闖入南京南站的野豬,鄧長林和民警靠雙腿在草叢裡跑了2公里。追豬的過程驚心動魄,在車站附近的變電所,野豬朝鄧長林面對面衝了過來,交鋒時刻,鄧長林朝它迅速吹了一管麻醉藥,野豬才倒下。

意外偶爾發生。一次,他們到雨花區一家醫院的後山抓野豬,進行吹管操作後,找不見野豬的蹤跡。眾人在專心尋找時,野豬猛衝出來,將輔警重重撞倒在地。還有一次,野豬是麻倒了,卻不知道它晃晃悠悠去了哪裡,大家只好在草叢裡找了一個小時,才找到已經被迷暈的它。

幾乎南京每個區的民警都可能與野豬打上交道。市民打電話給警方,說自己看見野豬了,警方前往現場,用平日裡捕狗的套繩、鋼叉和網兜解決,體型再大一些的野豬衝擊力大,就得找鄧長林的團隊救場。從早到晚,救護中心的電話不時響起,不知怎麼地,電話還打到了鄧長林的個人手機,多是警務站和派出所,電話那頭的人焦急地說,這裡有野豬,一定要過來一下。遇上棘手的野豬,救助人員會多達十三四人,不僅是民警,周圍的市民見狀也來幫忙抓捕。

按慣例,鄧長林會在電話裡詢問民警們一個問題——你們把它控制在一定範圍內了嗎?要提高捕豬成功率,民警們得依據地形,或形成人牆,把它困在某個角落。如果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那麼鄧長林只能拒絕,雙方無奈地掛了電話。他知道,民警們也為豬所困,但他遇到過太多撲空的情況,只有限定野豬活動區域,他們才有成功麻醉的機會。即使有這樣的篩選標準,有兩回他們還是撲了個空,到了現場,豬沒看到,只能和民警們面面相覷。

但救助八字山野豬的過程極為順利。不到一個小時,它被成功麻醉,抬上了車,晚上7點半,被送達紅山動物園救護中心。進入籠舍後,在逆向藥物的作用下,它脫離了麻醉狀態。過了幾分鐘,它在乾草堆裡,迷迷糊糊地醒來了。

狂奔在南京街頭的野豬,結局如何?|百家故事

在救護中心的「八字山」。(攝於2022年4月)

「混亂的個體」

「八字山」,是陳月龍對那隻野豬的代稱。他是紅山動物園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的技術主管,這裡的動物都沒有名字,只有根據救助日期編寫的編號。飼養員們會刻意和動物們保持距離,保留它們對人類的警惕性——所有救助都是為了最後的分離。

「八字山」讓陳月龍犯了難。來的第一天,它就表現出和其他被救助動物的不同。別的動物三四天內會處於緊張狀態,不願意進食,但是「八字山」當天就開始吞嚥飼養員送來的食物。由於長期吃市民投餵的饅頭和蘋果,它養成了挑食的習慣,吃完玉米,剩下紅薯。休憩時,它趴在乾草堆上,兩隻蹄子藏在身下,像一隻乖巧的家貓,或者把身體翻過來,自在地側躺在乾草裡。

評估個體是否能夠重新迴歸野外,飼養員要分別判定它身體和心理的情況。前者指的是,個體需要有野外生存的能力,沒有傷病,後者是它要「像野生動物一樣活著」,如果個體始終對人類表現出親近和信賴,那麼就無法放歸野外。

在陳月龍看來,遊客在公園餵食野豬,打破了這種平衡。儘管野豬已經熟悉了公園的環境和場景,人豬雙方看起來相安無事,可一旦將這隻野豬放到另一個環境裡,它無法識別人的意圖和環境是否安全,按照行為慣性繼續靠近人類的話,那它將成為「混亂的個體」,製造很多麻煩。

早在野豬被送到救護中心之前,陳月龍就和它打過照面。去年3月初,他聽說有一隻野豬住在八字山,還能夠自由覓食,就決定去觀察是怎樣的情況。

離它大概有二三十米距離時,陳月龍很意外,野豬沒有任何遠離人類的舉動,依然安心地拱地、晃頭。有人拿著蘋果靠近它,它溫順地跟隨著,走到了人群中,接受眾人的禮待。「我沒有想到,它是以這樣的方式活著。」陳月龍說,「這個過程大概就是野豬在那兒,大家帶個饅頭遠遠地扔給它,它開始不敢吃,人走遠了,它就吃了。人再一點點地縮短距離,慢慢到它跟前,它也習慣了。」

對於人們想象中和野豬形成的情感聯結,陳月龍給出了另一種解釋。在漫長的進化中,野豬一直屬於被捕食者的一環,是虎、豹、狼、熊和猛禽的食物來源,這讓野豬形成了兇猛又膽小的性情,它們對於聲音、氣味、動作非常敏感,容易受驚併產生攻擊行為。感知到危險的訊號,它們的反應將會十分劇烈。在溫順地接受餵食時,它也可能因為某個突然出現的變動,迅速進入攻擊姿態。

這和人類「我給你吃東西,作為回報,我就可以摸摸你」的認知存在錯位,野生動物不輕易,也不應該被馴化,一旦野豬發起攻擊,任何結果都是人所不能承受的。「當人們意識到這太糟糕了,開始抱怨野豬怎麼這麼壞的時候,還會有人記得最開始它和人的距離是怎麼被打破的嗎?為什麼最後要由野豬來承擔這個後果呢?動物能有什麼錯呢?它們只是活著。」陳月龍說。

那次離開後,陳月龍發了一則微博,呼籲八字山附近的市民停止餵食活動。除了人與豬的距離埋下的隱患,他還注意到,八字山太小,不具備承載野豬的條件,那三隻野豬顯然不是這裡的原住民。如果它們被市民們留了下來,進一步繁衍,會陷入更尷尬的境地。「我們保護動物,不僅僅是保護這個種群能夠繁衍下去,我們還要保護它與環境之間的共存關係。」

狂奔在南京街頭的野豬,結局如何?|百家故事

八字山公園餵食野豬的人們 圖源陳月龍微博

野豬時常出現在南京市區中,這讓人聯想到另一個城市,香港。香港每年野豬出沒或滋擾報告的數目從2016年的583宗,增加到2021年的1417宗。野豬闖入城市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市民主動的喂飼行為。野豬和人類的關係與距離被破壞,港島野豬的習性發生了改變,如今,它們不僅會主動索食、翻找垃圾桶,還會攻擊市民。為了減緩野豬增長速率,當地政府嘗試了給野豬避孕、絕育等措施,但一一失效。即使被野豬困擾良久,香港仍沒找到解決之道。

2022年,香港政府提出修例遏止市民非法餵食野豬,甚至設立了最高罰款十萬元及監禁的刑罰條例。環境及生態局局長謝展寰在一篇文章裡向市民發出警告:「請告訴他們,喂飼其實會危害無辜的人,不要再好心做壞事了。」

和香港野豬進入城市的情況相比,陳月龍覺得,南京的狀況好些,遇見野豬的頻率相對較低,並且都是迷路的個體,送回野外也不會再往城裡跑,這才是人和野生動物接近自然的關係和距離。

但「八字山」恐怕是其中的個例。2022年4月,《人物》在救護中心的籠舍裡見到了「八字山」。它恣意地側臥在籠舍一角,眯著眼睛打量籠舍外的人,尾巴來回晃盪,這是放鬆的表現。陳月龍時刻在評估它的狀態,以往救助的野豬,在1-2周內就可以考慮野放,但「八字山」已經入住近一個月,野放的希望十分渺茫。當人向它走近時,它沒有表現出懼怕,反而會主動地嗅聞人類的味道,如果沒有第一時間為它提供食物,它會用鼻子使勁衝擊鐵網,表達自己的不滿。

「讓它對人形成懼怕其實很簡單,它一過來,我就打它,它自然就慢慢怕人了,但我們不會採取這樣的方式,有悖動物福利的宗旨。」陳月龍解釋,比起塑造行為,消除行為能做的事更為有限和棘手,飼養員只能儘量地不做什麼,例如減少接觸的頻率,每天僅餵食兩頓,給足一次性的量後很快離開,避免「八字山」建立食物與人之間的聯絡。

即便做了許多努力,「八字山」的行為幾乎沒有變化。去年5月底左右,陳月龍下了那個最終也最殘酷的判斷——「八字山」已經不適合放歸野外,它的後半生將會在籠舍內度過。

狂奔在南京街頭的野豬,結局如何?|百家故事

籠舍裡,「八字山」在熟睡,工作人員為它鋪上了泥土和斷木。(攝於2022年9月)

「搬近」野豬

野生動物留在了城市,是一個充滿錯誤和遺憾的故事。這些故事仍在發生。

一位常到紫金山喂流浪貓和貉的南京市民,去年春天在山裡遇上了野豬。給野豬投餵了一次隨身帶的鴨肉邊角料後,往後他在樹叢裡一吹口哨,野豬便過來尋吃的。為了保證這些野生動物們的吃食,他做了一番考察,選了幾家衛生條件好的鴨子店,他還摸清了野豬的喜好,它們喜歡吃鴨血和鴨肝。

看到這則新聞時,丁晶晶充滿擔憂:「人類友善的餵養對野生動物來說,是一種負面行為,這種做法是非常危險的,可能引發矛盾和人身攻擊。」

丁晶晶是江蘇省林業科學研究院森林生態所副研究員。2019年開始,出於對人獸衝突的關注,以及掌握南京當地本土物種的狀況,南京市林業站委託林業科學院森林生態所,開啟了「秘境之眼」專案,透過紅外相機對全市的野生動物進行監測,野豬是重點監測的物種之一。

這個專案已經進行到了第二期,佈設的紅外相機從78臺增設到了142臺,重點監測較為邊遠的浦口區、江寧區、溧水區等,大都是林場、森林公園,以及居民區和野外交界的地方。到現在,「秘境之眼」已經回收了約25000張照片,有11000張與野豬有關,佔到總數的45%。

從返回的資料來看,南京市區野豬的種群數量在增長,但沒有超過飽和的程度,因此,在丁晶晶看來,尚不能用「氾濫」來形容野豬在南京的數量情況,一旦被定義為「氾濫」,會引起公眾對市區內野豬群體的反感,強化獵殺野豬的合理性。

為什麼野豬如此引人注意?丁晶晶解釋,城市內的小型野生動物雖然出沒頻繁,但不具備強攻擊性,虎豹等危險係數高的大型野生動物離人類遙遠,野豬是這條光譜的中間值,它體型龐大,受驚後有攻擊人類的可能,同時正在貼近城市,這使得它吸納了這麼多目光。

比起野豬「闖入」城市,丁晶晶更喜歡換一個說法,是我們在「搬近」野豬。

鹽城長大的她在南京生活了20年,因為住在紫金山山腳,她和鄰居們常常遇見野生動物。春天的時候,小區的大樹枝頭會站著一排繁殖鳥,貉、黃鼬,還有一些兩棲動物,在樹叢和水坑附近滴溜溜地轉眼睛。城市化程序在步步侵佔其他野生動物們的領地,連綿的丘陵被切割成生態孤島,野豬們無處可去,才不得不在人類的世界裡衝撞。

鄧長林就發現,救助中雄性野豬的數量比雌性多得多,那是因為它們正處於拓展領地的年紀,需要透過不間斷地走動來尋覓食物。想前往下一片森林時,它們的路線被城市的道路阻斷。如果野豬出現的地點不是市民慣常的活動範圍,沒有發生人豬衝突,鄧長林和他的團隊不會出車幫助圍捕。他認為,野豬隻是在它的領地進行一次日常的逡巡,人類才是打擾的那一方。

我們離開時,丁晶晶突然提出了一個請求:「你們文章的結尾,能不能加一句話?」她想向城市管理部門發出呼籲,在做城市規劃時,將城市裡的野生動物納入考慮範圍,而不是後期再進行補救。南京擁有19座山,但是在區域規劃時,被切割成了相互隔絕的空間,如果能夠在這些孤島之間建立起供野生動物們遊走、擴散領地的生態廊道,連通各個森林公園,就能減少野豬們與人類正面衝撞的次數,讓野豬真正地在南京城內自由奔走。

在救護中心獸醫程王琨的理解裡,南京市很難實現大刀闊斧的改變。「現在一座山和另一座山之間怎麼做廊道?如果是在山與山之間新修一條高速公路,那我們可以把高速公路架高,下面的空間供給這些野生動物做廊道,但是對於南京這樣一座已經如此複雜、成熟的城市來說,做不到這一點。來不及了。」

但我們並非無能為力。

從2016年來到紅山動物園後,程王琨的電腦裡儲存著每一隻野豬被救助時的情形。其中一張拍攝於去年6月,一隻野豬誤入了一條人工河,被困在湯山的某條河道里。河道相當於一個狹長的水池,水位很高,根據現場的情況,那隻野豬困在水裡已經有一段時間,它遊了太久,一副疲態,沒有力氣再往岸上游去,只能把腦袋搭在水面上。

觀察到這隻野豬堅持不了多久,程王琨很快採取了麻醉措施。他朝野豬吹針,在等待麻醉藥生效的過程中,和其他救助者一起,透過河道巖壁接近野豬,用套繩套住了野豬的一隻腿,奮力把它往岸上拉。可惜的是,這隻編號為0608的野豬因為嗆了太多水,沒能活下來。

在程王琨看來,這次救援本不應該發生。如果在設計之初,這條人工河的兩岸巖壁能夠將野生動物的蹤跡考慮在內,新增深入水面的斜坡或階梯,而不是完全豎直光滑的兩堵「牆」,那麼野豬即使掉入其中,也可以透過斜坡順道離開,或是在斜坡上搭腳,減少溺斃的風險。

還有一些小野豬,是卡在市區裡的水溝和柵欄時被發現的。「建立生態廊道的事情太難、太遙遠了,那是不是可以在設計水池、設計柵欄的時候,考慮到這些動物們。要麼就做小點,讓動物卡不進去,要麼索性做大一些,讓動物能順利透過。」

狂奔在南京街頭的野豬,結局如何?|百家故事

救護中心的小野豬

迷茫

南京這座城市,究竟生活著多少野豬?受訪的研究人員沒有提供這個答案。不是沒有確切的資料,而是因為野豬正在觸動這個城市敏感的神經。

一位相關人士告訴《人物》,從2019年開始頻現的人豬衝突,給南京警力系統和林業部門造成一定的壓力,有關部門正在一些城區試點野豬的科學管理,但內容不便公開。同時,野豬的野放也陷入尷尬的境地。是否放歸野外,放歸方需要和南京市園林綠化局共同商定,「它不光是單一個體的問題,也可能涉及到例如城市野生動物管理這樣一個較為新穎的話題」。

每隻闖入城市的野豬,它們的命運都與這個城市的管理氣候緊密相連。即使得到同意放歸,在哪座山林放歸,又是一個棘手的難題。

去年8月,野豬「八字山」換了一間籠舍,也擁有了一個「鄰居」——一隻在金陵學院被救助的成年野豬。兩隻野豬,有著不同的命運,吃著不同的食譜,「八字山」的食譜自然更豐富,一天吃四五頓,吃飽了,它就沉沉睡去。另一隻野豬即將被放歸,和「八字山」相比,它吃得更簡單一點,一天一頓,方便以後與野生環境之間的銜接。這隻野豬的放歸,將會和南京農業大學進行科研專案合作。但它的野放接連被幾個公園拒絕,公園的管理方提出疑慮,擔心野豬到了他們那兒,有人豬衝突的風險。

去年夏天,救護中心收到了一隻來自南京大學仙林校區的小野豬,它掉進了排水溝。把它撈上來後,陳月龍做出的選擇是,將它帶回了救護中心,即使這個決定在他看來並非那麼合理,「永遠沒有

更好

的處理方式,是我們從哪個角度去看待它的去處。如果是從動物個體來說,原地放歸是好的,但從安保的角度、校園管理的角度來看,他們就會覺得,野豬就應該放到別處去。」

來到紅山動物園以前,陳月龍在另一個城市的動物園救護中心做過5年的飼養員。郊區足夠大,野豬跑不進城市,只遊走在郊外。即使如此,野豬的放歸仍然受到管理部門和當地村民的牴觸,有不成文的規定,救助到的野豬絕對不能放歸。「因為我們保護的就是生態環境中野生動物和人類的共存關係,如果放歸只能或者極大可能帶來衝突,那就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他在那裡五年,沒有野放過任何一隻野豬。

城市野生動物管理是一個新生事物,野生動物現在有恢復的趨勢,但城市相關部門暫時沒有成熟的管理方案。「沒有先例,他們不知道怎麼辦。全國的野豬管理都非常混亂,長時間以來不知道怎麼做,能做點什麼。」陳月龍認為,和其他正在與野生動物打交道的城市一樣,南京對待野豬、對待野生動物,仍是一種探索的姿態。「但我們都應該有面對這個問題的勇氣和態度,應該結合現在的瞭解,去做些什麼,當我們得知更多,再對行為進行修正。」

當下,對野豬的觀測大多停留在種群層面,關於個體的情況很少,在放歸時,陳月龍有時苦於無資料可以參考。和幾所大學的合作專案的重點不是監測野豬種群情況,對於城市野生動物管理來說,這些資料價值很低。

「現在拿到的野豬資料還是不夠細緻,每個小區域中,野豬的數量是多少?增減的情況是怎樣?我們可以做更多的研究。」陳月龍說,「但是換個角度,我們有必要去了解嗎?我們可以為它們付出的代價究竟有多少?是不是制定一個數字,簡單地控制它們的數量就可以了?當我們深入瞭解之後,我們如果還是找不到解決辦法,怎麼辦?我沒想明白這些問題,我覺得我們都沒想明白,我也很迷茫。」

狂奔在南京街頭的野豬,結局如何?|百家故事

紅山森林動物園野豬展示區的解說牌

被野豬悄無聲息地管理

但陳月龍確定一件事:正視野豬的生態價值,是談論野豬管理的前提。

國內多數動物園不會展示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野豬。比起其他野生動物,野豬被看作是一種缺乏吸引力的物種。「遊客會問,老虎(館)怎麼走,狼(館)怎麼走,但是從來沒有人問,野豬(館)怎麼走。」陳月龍說。即使是動物園的遊客們站在野豬個體前,依然把它們視作食物,討論野豬吃起來是什麼味道。

但紅山動物園在做一些不一樣的嘗試。2021年,紅山動物園開闢了本土保育區,屬於野豬的展區坐落在一個小山坡的斜面,遊客需要走上臺階,以仰視的方式觀賞野豬。和本土區其他動物有所區別的是,野豬的遊客觀賞區域頂部安上了涼棚,在空間上切斷了遊客投餵的可能,「野豬這個物種很容易被人投餵,誰看見了都想拿東西往裡面扔。這些措施能儘量減少人和動物不正常的接觸,重塑我們和野豬的關係。」

飼養員拉來好幾車木屑墊料和松枝落葉,讓野豬區的環境更接近於自然山坡。站在涼棚處,往玻璃牆的下方觀察土壤的橫剖面,可以看見野豬翻拱踩踏出來的「傑作」,蕨類植物的配子體在落葉層下面生長,一些需要掩埋才能萌發的植物,因為野豬的翻拱得以培育。

野豬區的簡介這麼寫道:「野豬雖然看起來像是一群貪吃的大傢伙,甚至粗魯的行動方式讓它們很容易被視為破壞者。但如果不去了解,又怎麼會發現野豬和森林的關係,野豬和森林中其它動物的關係是怎樣的呢?……我們所看到的森林的樣貌,其實都是在被野豬悄無聲息地管理著的。」

關於如何在既定的環境中為野生動物創造更多可能,紅山動物園的本土區在發生著一些微小的實驗。排水溝配合了一套雨水收集系統,南京的雨季潮溼,附近的青蛙喜歡蹦進去。但和城市裡其他排水溝的不同在於,這裡的排水溝隔一段距離便有一個緩坡,青蛙可以沿著這個地方順利地再蹦出來,不至於被困在溝底。

到了秋冬交接的時候,刺蝟們需要找一個遮雨背風、溫暖的地方進行冬眠,落葉、朽木底下,那裡微生物緩慢發酵,熱量從泥土裡蒸上來,讓它們感到十分暖和。但是在城市中,刺蝟越來越難找到這樣的地方,綠地、花園的植物種類單一,那裡沒有朽木,連落葉都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本土區的刺蝟花園不會打掃落葉和朽木,還種植了很多本土植物,它們能和附近的昆蟲友好共處,給刺蝟帶來更多的食物。

記錄這些的陳月龍在一次演講中說道:「當我們想做生物多樣性保護的時候,其實很難透過講一個道理或者原理來打動別人。但是,當有更多人參與到這個過程的時候,他只要參與其中,就能受到影響。」

與救助並行的是宣傳。一些尚未成年的小野豬會跟隨父母出外覓食,父母暫時離開或是它們迷失,湊巧遇上了人類。小野豬不會有攻擊行為,它們往往會嚇得愣在原地。即使做了宣傳,不知情的市民仍會抱著小野豬往救護中心送,救護中心也不知拿這些小豬如何是好。

小豬如果出生在這裡,或是很小年紀就在這裡長大,它們只知道在這裡應該怎麼活著,永遠無法走出籠舍,最終很有可能走向安樂死。這裡,能夠容納成年野豬的大籠舍只有4個,數量十分緊張,如今,小野豬們只能和鸚鵡共住一處。如果沒有這些野豬,這些空間可以為更多鳥類或其他更小的野生動物使用。

市民還會給救護中心打來電話,他們在路邊發現了從樹杈掉落的小鳥,或是發現一些小型野生動物闖進家裡。程王琨會告訴他們,這是一隻什麼鳥,它是離巢還是受傷,有可能它的媽媽就在旁邊,這時就不要去打擾它,或是用個紙杯子把它放到樹幹上去。如果家裡進了一隻黃鼠狼,或者進了一隻獾,這種情況下,不要試圖餵養它,把它趕出去,攆到外面就行了,「它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你不要去打擾它,它就不會打擾你,有人能理解我們怎麼科學地對待野生動物,可能

八字山

這樣的故事就會少一些。」

在救護中心的辦公室,鄧長林指著牆上的地圖說:「市區裡或許住著好多野豬,但是它們生活得隱秘,沒有被發現。」城市的某些角落,有小野豬正在悄然長大,當它們和我們正式遇見的那天,不用過於驚慌,也不要試圖將它們視為城市的寵物豢養。同時,他希望野生動物在救護中心待的時間越短越好,「它是回到應該生活的地方去了,本來它的生活就應該是這樣的。如果在這邊,反而是不正常了。」

野豬不該在城市定居,它們終究屬於自然。

狂奔在南京街頭的野豬,結局如何?|百家故事

2021年1月19日,南京紅山森林動物園救助了2個多月的一頭野豬放歸浦口老山山林。圖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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