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火的人——

立冬日，霜長一寸，雨落成疾。雨一滴一滴，恰好落在一粒種子上，恰好是一顆向日葵的種子，我看到一個永遠向光的生命，昂著金黃的頭顱。

我捧起一隻倉皇失措的螞蟻，送它越過新攢的溝壑，彷彿送自己回家。我們總要把得到的還出去，把山歸還給山，水歸還給水，把螞蟻還給大地。

習慣用“掩埋”這個動詞。它能消弭很多，比如苦難的，莊重的、隱秘的，可以用它處理愛情、月光、花瓣、時光、親人，也可以用它來遁化心碎，斷裂，謊言、萎縮、冷漠。

我企圖掩埋自己，但無論怎麼努力，都遮蓋不住那裸露的土地。西風張著大嘴，拼了命地吹熄楓葉的火。我突然記起我是拾火的人。

父親說：冬夜裡的篝火，不能私認為是理所應當，要做個拾火的人，生命才會滾燙。

姥姥說：人呀就應該這麼過，老天才沒有時間跟你商量。動不動就哭天搶地抹眼淚，多大點事兒，只要你自己不倒，啥子都能過去。

“我救過兔子呢……”姥姥神秘地告訴過我。

“我六十多歲那年，去豆田裡除草，在地頭的路上發現了一隻母兔帶著兩隻小兔在耍著玩。它們沒有發現我，我也不去嚇它們。母兔和小兔都是灰色的，不肥，也不美，就是野兔。兔娘領著兩個兔崽子，一蹦一跳地瘋跑，還吱吱地笑著。可能耍得太歡了吧，一隻小崽子一下子跳進地頭的溝裡了，一陣亂撲通。我趕忙脫掉鞋，就跳進溝裡，提著兔崽子的耳朵，放在了溝邊的草叢裡，兔崽子渾身溼透，直打哆嗦，那小可憐樣，太讓人心疼了。那兔娘帶著另一個兔崽子，嚇跑了。”姥姥喝了一口搪瓷缸裡的茶葉水，擦了擦嘴角，繼續說。

“兔娘害怕我，也是正常的。人哪，有不少是壞了心腸的。那小兔崽子，在草叢裡，曬了一會太陽，毛很快也就幹了，使勁兒站起來，一步步往豆田裡去了。它走的時候，還回頭看我兩眼呢。嘿，通人性的兔崽子。它去找她娘去啦，我猜它娘肯定在等她。”姥姥的皺紋似梧桐樹葉的紋理，詩意又富有意境。

“你怎麼不逮回家養著玩呀？”我眨著不解的小眼睛問道。

“那它娘得多傷心？再說了，野兔子，氣性大，不好養，咱不能要它命呦，我也是當孃的人，你以後當娘了，就知道了。”姥姥深深看了我一眼。

不知為何，突然就想起了這個微小的故事來。甚至不能稱之為故事，就如同一滴水。姥姥枯老的面龐泛著哲學和神學的光。我沒見過真正的佛陀，儘管我曾無數次雙手合十虔誠祈禱，殊不知，佛一直在我的火光裡閃爍。我姥姥也是個拾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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