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絳唇》：人間愁緒無數，不管南北東西，必定瀰漫你我心間

不問南北東西是什麼歌

《點絳唇》

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餘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一閱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

——林逋

詞人林逋“以梅為妻，以鶴為子”，遠離塵器，幽居孤山，終身不娶，不屑功名，過著一種逍遙自得、神遊天地的生活。讀到這首《點絳唇》，感覺詞人一下子又回到了煙火人間，回到了親朋之中，和天下兒女一樣多情善感，和天下墨客一般憐春惜花。天地之間，一草一木，一花一葉，都能觸動詞人的情懷；而且詞人的目光深入歷史，穿越未來，將古今溝通，將情意貫穿，使詞作顯示出一種恢弘壯闊、遼遠蒼茫的境界。

全詞幕繪暮春芳草，抒寫離思，卻無一字一語直接道出“草”字，處處點染烘襯，處處暗示離愁，將讀者帶入一種煙雨迷濛、芳草萋萋、天涯無盡、愁思無限的意境之中。讀者隨作者心動，心意伴風物悽迷。這個春天，在林詞中，不見桃紅柳綠、草長鶯飛，不見春水漾漾、鳥語花香，觸目皆是煙雨濛濛、落花殘枝，觸耳皆聞長亭離歌，不絕如縷。詞人心間充滿了惆悵和憂傷。看天地山水，莫不塗染離愁憂思。

喜歡詞人的性情，除了清雅脫俗、閒雲野鶴，還有憂思離恨、綿綿心緒。一個“亂生”，蘊含多少滄桑，多少蕭條破敗。可以想見一代名園，雜樹橫空，蔓草遍地，春光明媚，生機勃勃。意境類同杜牧詩句“流水無情春自生”，亦有杜甫“映階碧草自春色”之意。一個“年年”，物換星移，春秋代序，風雨滄桑，人事變遷，事事各自異，種種在其中，一言不可盡，感慨亦噓啼。“春色”含春草，但又不全是指春草，不直說春草，籠萬千於筆端，寄情思於一瞬。“誰為主”是反問，突出荒園無主，草木無情，啟迪人心。寫詩作詞，重在生命體驗和感發，讀詩誦詞，同樣重在生命體驗與共鳴。

回到暮春，回到現實。林面對一地落花、一地煙雨，感傷得像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慣得如一個淚雨婆娑的墨客。看著那些飄搖在風雨中的花朵，一朵一朵離開枝頭，一瓣一瓣零落地面，淋溼了光豔，破碎了花顏，凋謝了生命。詞人眼中閃動點點淚花，內心隱隱作痛。想起一個朋友的離去，遠遊異地他鄉，帶走了詞人的思念，落下了一個孤單的背影；想起一位遠去的情人，帶走了相遇的美麗與驚豔，帶走了相聚的歡樂與甜蜜，留給詞人一心失落，一世惆悵。

林逋表達自己隱晦幽微的內心非常節制，非常含蓄，只是點染一地落花，一些殘枝，一些煙雨，營造一種朦朦朧朧、昏天暗地的景象，引領讀者走進詞人的內心世界，感受流光遠逝，感知生命蒼涼。詞作上片側重寫景，染色慕狀，思古傷今，營造春草含煙、春花帶雨的悽迷意境。詞作下片深入人物內心世界，抒寫離人遠去、愁思縈繞的憂思。

詞人為友人設宴餞別，推杯換盞，話語滔滔，不少連珠妙語。濁酒一杯，叨唸孤身遠去。更有席間離歌唱起，琴曲演奏，增添離人愁緒。送者希望夕陽不動，時光停止；行者不忍驟然離開，借酒澆愁。送別也罷，離開也罷，喝酒也罷，言語也罷，兩心不甘，難分難捨，別意綿綿。世界之大，天地之廣，何處無芳草，何處無念想。東西南北中，朋友在心間。遠去的步履走向哪裡，我思念的心魂也就飛向哪裡；朋友的旅途多麼遙遠，我思念的翅膀永遠相隨。詞人寫草，古有傳統，今有情意。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詩云：

“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

謝靈運詩歌《悲哉行》雲：

“萋萋芳草生，王孫遊有情。”

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雲：

“又送王孫去，姜姜滿別情。”

所有的芳草都生長離愁，所有的青翠都塗染相思，不管是對遠方的妻兒子女，還是他鄉的情人故友。詞者筆下，離人遠去，留下一春芳草，和煙帶雨，染愁添恨，感動了詞人自己，也深深感染你我。誰能說得清，詞人是在說年輕時候的愛戀離愁，還是在說流離江湖的迎來送往；誰又能說得清楚，發生在詞人身上的遭遇會不會也曾或是即將發生在你我身上。

詞人說芳草無數，萋萋滿目，似乎要刻意計數、清點，就像我們小時候依偎在奶奶身邊，仰著小腦袋，舉手計數天上的星星一樣，數著數著就忘記了數目。其實，天上星星無數，地上芳草無數，人間愁緒無數。哪裡有芳草，哪裡就有離憂；哪裡有朋友，哪裡就有思念。我相信，林逋在隱道紅塵之前，內心深處一定經歷過人生離散的痛苦煎熬。人生一世，用情至深，就像林逋，就像你我，送別一春又一春，迎來一秋又一秋，風雨無數，芳草亦無數。不管南北東西，不管古今中外，必定瀰漫你我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