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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事如藝│一個“不合時宜”的篆刻家——周志群其人其印

由 讀創 發表于 藝術2021-06-27

簡介篆刻藝術不是技術之所以確定取法方向為先秦殘簡和西周鐘鼎文字,周志群自有他“不合時宜”的理解

天發神讖碑怎麼讀

蘇海強/文

與深圳篆刻家周志群談篆刻,品賞他的印作,總覺得他有點不合時宜,總覺得他應該是長衫布履、至少是生活在民國時代的人。在工藝印和大寫意印流行的當今篆刻界,周志群堅守著老祖宗的中庸之道,寫意中求工巧、工巧中蘊寫意;在刻印頂多取法秦漢印的當代篆刻界,周志群卻直溯春秋時代,從先秦殘簡、西周古鼎文字中吸取營養;在印人們競炫技巧少顧印章文化內涵的當代篆刻風潮中,周志群卻鑽進了“故紙堆”,潛心研究古文字學,並立志臨遍他所能蒐羅到鼎彝拓片及其影印資料,並用慢慢點燃的人文學養之“文火”,“熬”出他的周氏篆刻風格。

要想創新先得入古

1998年,周志群帶著老婆和孩子來到深圳打拼,一家四口基本靠他那一支鐵筆謀食。在初來深圳的十餘年裡,面對生存,周志群笑稱,那時的篆刻面目,完全“看市場眼色”。客戶喜歡什麼樣的就刻什麼樣的,他那“篆刻藝術之夢”,只能深埋於心底。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敢小心翼翼地翻出那個夢想,併為之暗暗地做著某些準備。

近幾年來,隨著經濟狀況一天天好起來,周志群迫不及待地把深埋於心底的那個夢想給“揪”了出來。雖然應客戶要求,他還會刻一些精巧的工藝印,但主要精力已用在了藝術創作上來。於是,他的作品不斷應邀參展、獲獎,並被登上專業權威的書法篆刻刊物。正是透過那些刊物和少有的幾次面談,周志群不合時宜的形象才在筆者心中漸漸成型。

萬事如藝│一個“不合時宜”的篆刻家——周志群其人其印

周志群篆刻:篤行

周志群的不合時宜首先表現在他的取法上。

所謂取法,就是向傳統學習。在周志群看來,傳統就是篆刻家的“根”,就像佛家所說因果的“因”。

取何種法、如何取法直接關係到一個篆刻家的藝術眼界、藝術格調,直至最終的藝術成就。自明代文彭、何震等人大量以石刻印,流派印濫觴以來,流派印史上凡有大成就者無不是在取法上獨闢蹊徑者。

篆刻史上那些成就卓著的先賢之所以形成了我們目前所見的他們的那些獨特風格,應該帶有極大的偶然性。限於當時的條件,先賢們的取法完全取決於他們的交遊與眼福。假使趙之謙和齊白石以其所具有的藝術靈根和深厚學養,趙之謙如能看到並取法甲骨文,齊白石所見不是《祀三公山碑》、《天發神讖碑》,而是其他令他心儀的碑刻,兩人篆刻必是另一番面目吧。

應當說,當今篆刻界遠比古人幸福。如今,發達的印刷技術、迅捷的資訊傳播,讓可資取法的天下金石文字盡來眼底。如果一個篆刻家能憑著足夠的人文素養和高蹈的識見從中取法,最終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應當順理成章的了。

然而,遺憾的是,面對如此得天獨厚的條件,當今篆刻界似有暴餮天物之嫌。

篆刻家們或以參展獲獎為旨歸,迎合評委品味,風從當代某個領軍人物,這從那些粗頭亂服、徒有構成了無內涵的大寫意印可見一斑。

或以市場認同為方向,迎合俗眾趣味,緊隨王福庵、陳巨來等精巧一路篆刻家。在筆者看來,兩人在他們所處時代本就不算文化底蘊深厚者。所謂取法乎中僅得其下,今人學兩人者,幾乎將篆刻藝術弄成了篆刻工藝。

或取古法,但頂多上溯秦漢,且由於坐不得“冷板凳”,在海量的古代金石文字資料面前,“亂花漸欲迷人眼”,朝三暮四,終至迷失自我而個人風格不彰。

周志群不合時宜的是,他全然不顧當今篆刻界的這種取法“時尚”,而是直溯春秋時代,從讓很多人望而生畏的先秦殘簡、西周古鼎文字中吸取營養,並以此確定自己的篆刻方向。為此,他蒐集相關資料不遺餘力,並已蒐集到了近千種先秦殘簡和西周的鐘鼎文字拓片影印資料。不僅如此,他還表示將把這些文字全部臨習一遍,以豐富自己的篆刻創作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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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群篆刻“戒之在得”

周志群說,最近二三十年來,篆刻界談的最多的是創新。其中,“大寫意印風”作為一個時代現象,就是大家認為的創新成果。但在周志群看來,“最終能留下來的將非常少”。在去年一次國家級的“大寫意印風”展覽中,周志群有幸作為工作人員,在現場仔細觀賞展品並反覆翻閱展覽作品集之後,他發出感慨,同樣是大寫意,但真正刻得好的,還是幾個老輩篆刻家。不可否認,大寫意印風在思維的塑造、風格的拓展等方面是有貢獻的。但問題在於,絕大部分人只講創新,沒有入古。“篆刻家只有從傳統中來,有個性,氣格又很高華,才會有價值。”周志群說。

篆刻藝術不是技術

之所以確定取法方向為先秦殘簡和西周鐘鼎文字,周志群自有他“不合時宜”的理解。

甲骨文遺存字量有限,字法古奧,印化不易,以其入印,困難很大,偶爾為之尚可。戰國文字則因其時各諸侯國各自為政,文字五花八門,字法也複雜多變,單一諸侯國文字數量甚至比甲骨文還少,以其入印,難度不小。周志群認為,唯先秦古簡文字和西周鐘鼎文字,一是字數較多,刻印確定篆法時相對便利;二是我們現在的文字不管怎麼簡化,都屬於秦始皇“書同文”之後的秦文字體系,而秦文字又與先秦古簡文字和周文字一脈相承,以其入印出現“字荒”現象相對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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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群篆刻“從頭越”

周志群進一步說,先秦古簡文字和西周鐘鼎文字作為官方的、皇家的文字,有不同於地方的專門寫手,已經非常正統。而且,這兩種文字用筆都不太複雜,寫手們經營的主要是間架結構。他們對文字結構的把握和理解非常用心,因此,其間架結構非常豐富,而且很美。以之入印,只需稍作印化,幾乎沒必要再去改動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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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群篆刻“篤行”

篆刻是一門綜合藝術,一個成功的篆刻家除精湛的雕刻技巧外,還離不開書法、歷史、文學、美學、繪畫等方面的深厚修養,以及紮實的古文字學、金石學知識。一方優秀的篆刻作品,無不表露著篆刻家的文化素養、藝術見地、文字功夫、篆刻技巧等。

也就是說,篆刻本身就是一種精深的文化,須用文化去養。然而,由於浮躁,當今篆刻家們刀下大多隻剩形式構成和工藝式的雕刻技法,少見有篆刻應有的文化靈魂。人們所見者,最見篆刻家“閒功夫”的閒章內容大多抄襲、竄改古人,難見自創內容;即便自創,也少見韻語。既沒“閒”功夫去自擬詞句,也不肯花“笨”功夫去鑽研文學、文字學、金石學等,《閒章用語大全》、《刻家必備——閒章常用語編匯》等小冊子成了他們的標配。他們刻印時手頭有各種《篆刻大字典》,網上甚至還有“篆刻印章線上生成器”。刻章前,要麼在字典上一一查出篆字,再拼湊成章;要麼把內容輸入“篆刻生成器”,再根據自動生成的閒章“依樣畫瓢”。更有甚者,篆刻界還流行快刀手,一方印章從查妥篆法、謀篇佈局,到最終刻成,只在十幾分鍾之間。

周志群對筆者說,篆刻藝術雖不是技術,但同其它藝術門類一樣,它首先也需要技術,但貴在“技進乎道”。

如何“技進乎道”?

除廣泛蒐集、全面臨習先秦古簡文字和西周鐘鼎文字外,周志群大量蒐集了先賢們編著的古文字學著作,一有時間就鑽進這些故紙堆,系統研究文字學知識。他說,這兩種文字數量究竟有限,如果刻印時碰到某個字在資料裡找不到字形而需造字時,他怕因造出的字不符合文字學而鬧出笑話。

萬事如藝│一個“不合時宜”的篆刻家——周志群其人其印

周志群篆刻“敬事”

為開闊眼界,周志群還大量讀印譜,一有機會就去看展覽。讀印譜、看展覽時,周志群都非常仔細,一看到精彩的作品,不但揣摩作品的氣息、章法、刀法、篆法,還試圖從中窺探出作者的取法路徑。透過讀印譜、看展覽,他發現,與古時實用性的印章相比,篆刻藝術的獨立性越來越強,姊妹藝術對篆刻藝術的滋養越來越重要。同時作為書法家、國畫愛好者的他,透過不斷感悟、練習,篆刻、書法、繪畫三種藝術在他的腕下互相砥礪,互相提升。周志群告訴筆者,他現在正在學習舊體詩詞的寫作,“今後一定要刻自己的內容”。

萬事如藝│一個“不合時宜”的篆刻家——周志群其人其印

周志群篆刻“梅花入夢”

周志群甚至想到了前不久人們熱議的引力波對他刻印的啟示。他說,書法和篆刻線條之間的相互關照、意韻表達,其實也是一種引力波。在引力波作用下,太空中那麼多星星,一點不亂,很美,他們各自相安、各自關聯。其實先秦古簡文字和西周鐘鼎文字的章法就類似於這樣,字與字之間似乎也有一種引力波。他們像星星一樣,如果移動一顆,因引力波的變動,其他也得跟著調整,這樣才能重歸安好。

沒有風格就是風格

面對當今篆刻界急切追求個人面目、形成獨特風格的普遍現象,周志群又有“不合時宜”的觀點。他堅持認為,沒有風格就是風格。他只願紮紮實實深入傳統,紮紮實實地“入古”。不過,他同時認為,同樣是“入古”,每個人的秉性、悟性、學養、識見各不相同,就如“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哈姆萊特”一樣,哪怕是取法同樣的“古”,且同樣勤奮地“入古”,但每個人所入之古最終還是各自眼裡的“古”。所謂“強扭的瓜不甜”,風格的確立不能刻意,而應水到渠成。“入古”深了,就會古至今來,到時,“我”就是風格。

我們不妨擷取周志群5方近作來進行品賞,感受一下他那“沒有風格”的篆刻風格。

“丙申大利”印以甲骨文入印,以先秦古璽面目出現,印邊厚重,線條勁刻剛健。左上角殘缺透氣,打破厚邊可能造成的沉悶格局。四字各自獨立,又不沾邊。全印雖顯空靈,但四字“皆若空遊無所依”,看似散漫。“申”字首筆與“丙”下部倒“V”形留白雖相距甚遠,但兩者狀如榫卯,遙相穿插;“申”字向右挪讓,為“利”字留下空間與“丙”字交錯;“大”字右傾呈俯勢,“申”字左仰呈仰勢,一俯一仰,對角遙相呼應,顧盼生情;“申”字長弧筆與“利”字長弧筆相背,“利”左部和右部又成相向合抱之勢,向、背之間,字法生動;“大”字右移,使其左邊大量留白,與“申”字左、下、右三面留白進行呼應;“丙”字取橫勢,其餘三字盡取縱勢,又增對比;印邊的厚實與印心的虛空形成強烈對比,虛實相生。在一印之間,就暗藏了俯與仰、向與背、橫與縱、虛與實等多組矛盾,又透過穿插、呼應、揖讓、對比等手段讓它們辯證統一在方寸之間,堪稱高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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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群篆刻“丙申大吉”

“不爭鳴”印以鐘鼎文字入印,線條剝蝕,金石氣十足。“不”字下方大膽留白形成印眼,又以厚實邊框封邊,不使洩氣。與此形成對比的是,“爭、鳴”二字筆畫密實,讓左下邊線虛化直至破邊,以與右上印眼空白處形成對角呼應。三字沿上、左、下三邊形成右向側倒的“U”形構圖,芥堂揣測,此或為受了戰國烙馬印“日庚都萃車馬”印“U”形構圖啟發。

萬事如藝│一個“不合時宜”的篆刻家——周志群其人其印

周志群篆刻“不爭鳴”

“得大自在”印用鐘鼎文字,線條雄厚渾樸。四字筆畫多寡懸殊,框以田字格,印面頓顯規整。然而,整體規整的基調下,又大膽造險:猶如大廈立柱的田字格中豎向左傾斜,並配合以“得”字“寸”部嚴重左傾,上面厚重的“目”部泰山壓頂,使“得”字重心亦呈左傾之勢,隱隱然似聞大廈“隆隆”倒塌之聲。在這千鈞一髮的危急關頭,“自、在”二字挺身而出,身體迎立柱右傾擋險。更有“大”字伸出左“手”力拽立柱,並伸出左“腳”穿過立柱撐住陣腳,終於轉危為安。

萬事如藝│一個“不合時宜”的篆刻家——周志群其人其印

周志群篆刻“得大自在”

“篤信”印也用鐘鼎文字,為半通印。半通印源於秦代,秦代明確規定,印製根據官職大小而存差異,低階官吏用正方形印一半,故稱半通印。半通印多采用日字形邊框,把文字位置一分為二,佈局一般依文字筆畫多寡均分印面,亦有畫少佔位少、畫多佔位多之法。此印二字雖筆畫多寡懸殊,但仍均分印面。“篤”字線條蒼茫,“信”字線條雄健,略成對比。“篤”字重心偏右,嚴重右傾,呈俯瞰之勢;“信”字重心偏左,略作左傾,呈仰望之勢,俯仰顧盼之間,諧趣十足。

萬事如藝│一個“不合時宜”的篆刻家——周志群其人其印

周志群篆刻“篤信”

“無憂”印取法先秦古簡,線條遒健。兩字略存相背之意,“無”字上提,僅佔右邊二分之一的位置,猶如一人一屁股墩從天而跌。“無、憂”兩“人”相見互打招呼後,“憂”字正欲走開,回頭猛見“無”字跌落,迅疾伸出一“手”相救。那一“手”既救了“無”字,更增兩字親密無間,從而拯救瞭如沒那一“手”可能出現的整個印面離心離德的局面。

萬事如藝│一個“不合時宜”的篆刻家——周志群其人其印

周志群篆刻“無憂”

通觀周志群這5方印作,印風渾樸雄健,既有工筆的精巧,又有寫意的韻致,工不失於板滯,寫不失於草莽。絕大多數都以先秦古簡文字和西周鐘鼎文字為基,每條刀痕都有古法,每方印的章法都能隱然找到古人的影子,可謂其來有自。而且,每方印的章法都各不相同,可謂一印一匠心,一印一風流。

這就是周志群篆刻“沒有風格的風格”嗎?但周志群說:“隨著學習的深入,心中的字法越來越豐富,我還在變,還真的沒有風格,‘我’還不明顯,但我相信終會有我的風格。我希望自己百年之後,世上還能有我的一本印譜在流傳。”

作為旁觀者,筆者也希望,周志群能堅持“不合時宜”地走下去,最終走出一條合乎歷史時宜的道路來。

審讀:喻方華

Tags:周志群篆刻文字取法篆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