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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 | 米壽之年流沙河:一個將歷史溶於血液的文學家

由 澎湃線上 發表于 農業2021-12-07

簡介可以說,“鄉愁”也是流沙河與余光中的緣分

歷史上有米河這個人嗎

編者按:2019年11月23日15時45分,著名作家、詩人、書法家流沙河因病去世,享年88歲。本文為作家李輝寫於流沙河老先生八十八歲壽辰之際,首發於微信公眾號“六根”,鏡相欄目經李輝授權轉載。

文|李輝

逝者 | 米壽之年流沙河:一個將歷史溶於血液的文學家

流沙河

逝者 | 米壽之年流沙河:一個將歷史溶於血液的文學家

1931年的流沙河先生,米壽了!

流沙河本名餘勳坦,一九三一年出生於四川金堂,後來改名為流沙河,一位了不起的奇才。今年,就是這位老先生的米壽了。

一九五七年一月,流沙河與白航等四位年青詩人在成都創辦《星星》詩刊,其創刊號上發表了流沙河借物詠志的《草木篇》深受讀者青睞。可是,隨後反右開始,其中的《草木篇》則被定性為“大毒草”。

那時流沙河還天真的認為這只不過是一場誤會而已,於是跑到西安去避風頭。但不久就被勒令回到成都接受批判鬥爭,並立即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時年僅二十六歲。

“文革”結束,流沙河獲得平反,開始自己不同形式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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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流沙河來到北京天安門留影

八十年代,流沙河喜歡余光中先生的《鄉愁》,對此頗為欣賞。

余光中先生一九二八年重陽節生於南京。作為臺灣著名詩人,余光中鍾情於抒寫鄉愁,他總喜歡稱自己是“茱萸的孩子”。輾轉漂泊半個多世紀的人生歷程裡,從江南到四川,從祖國大陸到寶島臺灣,從求學美國到謀職香港,最終迴轉臺灣。可以說,余光中的人生足跡有如一個不規則的圓,而這圓是殘缺的,缺口就是故鄉江南。

二〇〇二年的三月,吉林衛視的“回家”欄目與我聯絡,希望我作為策劃人,迄今已有十七年。這一年的清明節期間,我們開始拍攝丁聰、鬱風、余光中、馮驥才四位文化人的“回家”。

我請王堯兄聯絡,“回家”欄目攝製組前往蘇州、常州、南京等地,一路拍攝余光中的江南之憶。四月三日晚上,余光中在家人的陪同下,來到蘇州大學演講《音樂與詩歌》。整個禮堂內座無虛席,連過道上也站滿了前來聽講的學生。

余光中先生關於中西詩歌創作的演講,時而深入淺出,時而幽默風趣,引起了蘇州大學同學一陣陣默契的笑聲,在這笑聲裡,年邁的詩人完成了又一次詩情的迴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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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來到蘇州,拍攝他的“回家”,他在遊船吟誦自己的 《鄉愁》

也就在蘇州的河道上,余光中坐在船上,吟誦自己的《鄉愁》。

他和家人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常州。常州是余光中少年時代成長的地方,這裡不僅有記憶中的老宅和往事,還有許多親友。對余光中來說,最重要的是在常州的漕橋,他要去拜謁母親的家族墓地。

母親逝世四十四年之後,再次踏上這塊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土地,就像帶著童年鮮活的記憶,可以說,余光中又回到母親的身邊……

可以說,“鄉愁”也是流沙河與余光中的緣分。

二〇〇三年秋天,我帶吉林衛視攝製組到成都拍攝關於巴金“回家”的專題片,請流沙河出鏡對談,他帶我們走進寓所對面的大慈寺。他瘦得出奇,輕得出奇,走路快而飄逸,擔心一陣風如果刮來會將他颳走。

我們找到一處樓閣,他坐在遊廊旁的石凳上,陽光把樹枝碎影撒落滿滿一身,與清癯面孔相映襯,煞是好看。攝影師審視鏡頭,不由讚歎,對我說:“你來看,太有鏡頭感了!”

喜歡聽流沙河先生講話。我從來都聽他講地道四川話。他講話語速不快,一板一眼,舒緩有致。他講究語調,強弱相濟,長短搭配,起伏之間形成樂感,如舞臺道白一般,聽起來,悅耳,舒服,且有趣之極。

回味他的說話語調,是一種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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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題贈《高階笑話》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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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題贈《高階笑話》 (2)

對著攝像鏡頭,流沙河回憶八十年代巴金最後一次回到成都的印象:

“他住在西門外金牛壩賓館,我們去看他,弄一個椅子讓他在中間坐。那個時候說話非常宏亮,大得很,身體很好。”

“我記得一件事情,一個人對他說:你的臉色非常好。……回答四個字:虛火上衝。巴老說這句話,是表明不愛聽別人當面吹捧他。我們大家都笑了。”

說到“大得很,身體很好”一句,語速尤慢,“很好”二字,拖著長長的調子,頗有繞樑三日的嫋嫋餘音。“虛火上衝”,他重複了幾遍,一個“衝”字,尾音拐彎上揚,再戛然而止。

攝製組是吉林電視臺“回家”欄目的,他們都是東北人,事後告訴我,他們從來沒有聽人講過這麼好聽的四川話。方言,卻好懂,有味道,普通話難有此種韻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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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流沙河的四川方言開心之極

採訪完畢,流沙河帶我們穿過涼棚,走進院落裡的茶館,我們喝茶聊天,聽他擺龍門陣,聽周圍飲茶者擺龍門陣,好不自在。

那天,流沙河與主持人對話時,我站在一旁,一邊聽,一邊欣賞。陽光碎影下,聽地道方言,看清癯面龐,他坐在那裡,彷彿就是一幅成都風情畫,四川文化的一張名片:從容淡定,風趣幽默,更有少見的飄逸。

流沙河擅長自撰對聯,煉字酌句時見巧思,對仗頗為工整。如將此聯送人,再以大楷書寫,書法結構謹嚴,筆鋒剛柔相間,獲贈者欣喜不已。

一九九三年,他曾送我一副對聯:“誦爽快書臨滄浪水,拂光明鏡觀燦爛星。”此聯恰可概括他的詩文、思索、人格,帶給我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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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5月流沙河病癒歸家途中

半個多世紀儼然已過,從青年至暮年,由詩而文,由營造渲染詩意而轉為解讀莊子、說文解字。他挖掘文化傳統,卻非單純的懷思古之幽情,他點點滴滴記錄歷史親歷,更著眼於冷靜的反思。

在當今文化界,流沙河的確是一個特立獨行的文人,一個既入世頗深卻又散發出超脫世俗的靈氣。

他的詩,不重激情,不重想象力與浪漫色彩,與他的從容、冷靜風格相協調,他堪稱為“以理入詩”的佼佼者。自然,這“理”是與“情”的擁抱,理、情交融而營造出詩的意象。

喜歡他八十年代所寫的《就是那一隻蟋蟀》。他在詩的題記中寫道:“臺灣Y(即余光中)先生說:‘在海外,夜間聽到蟋蟀叫,就會以為那是四川鄉下聽到的那一隻。’”

於是,“蟋蟀”成了他筆下豐富的文化載體。從大陸跳過海峽,落在臺北院落的那隻蟋蟀,夜夜唱歌。在流沙河的妙思中,蟋蟀的吟唱,從《詩經》一直唱到宋詞,從故鄉四川唱到臺灣。他點染出幾千年蟋蟀之唱的濃郁詩意,歷史思慮與親情渲染,盡在其中:

在你的記憶裡唱歌

在我的記憶裡唱歌

唱童年的驚喜

唱中年的寂寞

想起雕竹做籠

想起呼燈籬落

想起月餅

想起桂花

想起滿腹珍珠的石榴果

想起故園飛黃葉

想起野塘剩殘荷

想起雁南飛

想起田間一堆堆的草垛

想起媽媽喚我們回去加衣裳

想起歲月偷偷流去許多許多

細節鋪陳與具象層疊,委婉之間,融進詩人多少情思?歷史的反差就在這樣的詩句中,形成了感傷——一種含有歷史思慮的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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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題贈《流沙河隨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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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題贈《流沙河隨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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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題贈《十二象》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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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題贈《十二象》 (2)

不過,讀流沙河印象最深的,不是感傷,而是幽默。

幽默一直被認為四川文化的一大特徵。少時看川語版電影《抓壯丁》,一連串因諧音而引發的笑話,讓人忍俊不禁。四川人愛擺龍門陣,故事生動處恐怕不只是在於情節,而更在於敘述者是否擁有語言的幽默。

一九八八年,成都《晨報》副刊開設一個專欄,擬名“現代笑話”,由流沙河牽頭,提筆設計版式,題簽欄目名稱,一時雲集四川文人,如曾伯炎、王爾碑等,各人寫親聞親歷,熱鬧非凡,隨後,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將之結集出版《高階笑話》一書。由此可見,在四川文人中,幽默是群體性的一大特徵。

流沙河寫過一篇《尷尬二十四》,其中一則如下:

五十年代初,參加革命,犯了錯誤,當眾宣讀自我檢查,心頭緊,舌頭笨,竟將表態句“回到人民立場”誤讀成“回到國民立場”。聽見周圍譁笑,急改口,殊不知又錯說成“民國立場”,立刻招來痛斥,乃自摑其臉焉。

一時的口誤,卻將歷史轉折之際鮮明的時代特徵,表現得生動無比。

回憶“文革”經歷,不同人自有不同表達方式,流沙河選擇了幽默。

以幽默的笑、含淚的笑,面對那一時代的諸多荒唐、荒誕,在這一特點上,流沙河的寫作與于光遠的《“文革”親歷記》一書,有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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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題贈《文字偵探》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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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題贈《文字偵探》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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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題贈《莊子閒吹》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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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題贈《莊子閒吹》 (2)

幽默從來與智慧同行。流沙河無疑是一名幽默高手,他在《Y先生語錄》、《南窗笑笑錄》等書中呈現出這一才華,將他稱為智者,實至名歸。的確,對於有著特殊人生經歷的流沙河而言,歷史感已成為血液的一部分,落筆之時,自然而然流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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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先生與自己的書

詩歌與回憶錄自不待言,即便撰寫說文解字之類的小品文,親歷的生活細節也作為歷史積累,被他隨時調動出來。

流沙河喜歡不同形式的寫作。在《流沙河認字》一書,他這樣解讀“膝與屈膝”:

膝字若作動詞,其義便是屈膝。出現於抑字與印字的結構裡。篆文抑印二字結構相同,不過一正寫一反寫而已。恐怕最初本是一字,今之摁字是也。看篆文抑與印都是用爪(手)摁頭,使之屈膝。距今四十年前搞文化大革命,這類場景到處都能目睹。

那時被揪鬥的各類分子都嘗過這苦頭,看了這兩個字應該“備感親切”。抑字訓摁,好懂。印字也訓摁嗎?我說可能。印最初是動詞,即今之摁,到漢代興用印章了,才轉成名詞的。於是一字分化為兩個字,一作抑,一作印。抑印雙聲,可以對轉,暗示同一語源。

旁徵博引,耐人尋味。一個字,一個動作,也是流沙河人生經歷的一部分。於是,學理性極強、易於走向枯燥的語言學範疇的挖掘、解讀,也就多了鮮活氣息,多了文化的另一種厚重。

《流沙河認字》一書讓人眼界大開。誰能想到,他將錯就錯,把陷入逆境後的那些日子,以苦讀《說文解字》來消磨時光,來充實自己。其實,這也是一個智者掌握自己命運的過人之舉。

讀此書,我不由聯想到另外幾位熟悉的前輩,他們正是在逆境中靠對知識的鑽研而消磨時間,讓生命不蒼白,不虛度,無意或有意,為日後的文化創造而奠定堅實基礎。

文史專家、收藏家王世襄先生,成為“右派分子”後,仍痴迷於收藏與研究,幾十年的孜孜以求,才使之晚年厚積薄發,填補文化空白。詩人綠原先生,因“胡風集團”案而被關押在秦城監獄,其間,懂英語的他,又開始藉助詞典自學德語。

後來,他成為了翻譯德國文學的一個權威。翻譯家董樂山先生,成為“右派分子”後,在新華社參與創辦《參考訊息》,業餘時間,他以一己之力,編纂出一本《英漢美國生活詞典》。

母校復旦大學中文系的章培恆老師,成為“右派分子”後,借在資料室之機,埋頭於故紙堆,完成《洪昇年譜》,從此確立自己在學術界的重要地位……

同樣的人與事,可以舉出許多。他們是生活中的真正強者,不屈服於外界壓力,不因陷入逆境而自暴自棄。作為文人,他們有自己的堅韌,有把握命運的方式。

在“文革”期間,因這樣一群人的存在,文化才在岌岌可危情形下依然延續著,歷史場景才不至於完全被政治所戕害。這是他們的萬幸,也是文化之幸。

《流沙河認字》在我們面前呈現的,既是一個博學而精於考據的文字學家,也是一個涉筆成趣的文學家。在他這裡,知識、閱歷、性情、敏思,互為映襯,交融一體。我想不出,當下中國文化界,還有誰具有這樣的綜合才能,可以寫出這樣一本精彩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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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題贈《莊子現代版》 (1)

逝者 | 米壽之年流沙河:一個將歷史溶於血液的文學家

流沙河題贈《莊子現代版》(2)

讀他對“錢”的解釋,才知道其中有那麼多的曲折與講究:

錢(簡作錢)這個字,看在眼裡,悅在心頭。其實一場空歡喜,純系誤會。當初造此錢字,乃指一種起土農具,就是今之鐵鍬。錢qian鍬qiao雙聲可轉,錢即鍬也。貨幣周代取泉,取義於水泉之流遍天下,無處不通。

我們至今還說貨幣“流通”,正是用的泉水意象。後來以錢字代泉字。王莽復古又用泉字,終歸失敗。魯迅日記複用泉字,買書都寫用泉若干,以存古雅,亦文人癖好之可笑耳。

《螳螂與蜾蠃》一則,談螳螂頗為精彩,也最能體現其綜合才能:

強本來是蟲名,難怪從蟲。下面三個強字篆文。第一個是蟲名的強,第二個雙弓疊合成一弓,表示這是“雙料貨”,也就是硬弓,即強弓。杜甫詩云:“用箭當用長,挽弓當挽強。”本該用這雙弓的強。奈何此字已被廢置,只好借用蟲名的強。……

《爾雅·釋蟲》說這種蟲愛用腿腳拭擦身上,而米中小黑蟲據鄙人的觀察,未見其有擦身動作。蒼蠅倒有這個動作,但不可能名之曰強。除了蒼蠅,螳螂也有這個動作。它不但用腿腳拭擦身上,還用口器三瓣大牙清理雙臂,使之潔淨靈敏,以利攫捕獵物。螳螂還有一個動作,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每值獵物擋路,行將快速出擊之前,它總巍然不動,雙臂舉高,就像人在打拱作揖,似在祈禱什麼。哈,明白了。難怪強又名蚚qi。蚚字從蟲從祈省,祈亦聲。古人質樸有趣,視螳螂為正在祈禱之蟲,所以名蚚。蚚強雙聲對轉,所以互訓。

瞧,這裡有考據,有參照,有個人閱歷,更有細節的形象描述,完全是趣味橫生的小品文。駱賓王《在獄詠蟬》題記中有“見螳螂之抱影,怯危機之未安”一句,他所見的螳螂抱影,或許正與流沙河的觀察與描述相近。

螳螂身影,引發困境中人對自身安危的擔憂,未曾想到,彼此之間,竟有此種關聯。既然如此,我們又如何可以產生成語“螳螂擋車,不自量力”中的那種譏諷呢?

曾見過一張一九八三年詩人們的合影。這一年,中國作協舉辦“文革”後的第一屆全國優秀新詩(詩集)評獎,獲獎者艾青、公劉、張志民、李瑛、流沙河、邵燕祥、舒婷、傅天琳等,是人們熟知悉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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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詩歌獎獲獎詩人合影,左起邵燕祥、黃永玉、流沙河等

與他們站在一起的,還有另外一位並不以詩人身份為世所知的人,他是畫家黃永玉,以《曾經有過那種時候》獲獎。這是他出版的第一本詩集,也是他第一次躋身於詩人行列。

這也是流沙河與黃永玉的第一次見面,詩將兩人連在一起。一九九〇年,作家出版社出版過一本多人合集《諷刺幽默詩選》,兩人均入選其中,可見其詩風有相同之處。

二〇〇八年,吳茂華大姐給我來電,詢問黃永玉先生近況和地址,欲與之聯絡。她先馳信問候,後又趁赴京機會親往萬荷堂探望。

時隔二十多年,黃永玉與流沙河終於有了一次精彩的通訊。

十月十九日,黃永玉致信流沙河,其中寫道:

我在北京常常想你。只是失脫了地址。遇到四川來人,和你不識但知道你,只告訴我說:“沒聽說他死!”就算這混蛋話,也讓我快活至今。你身體如此不堪,而能活得如此大方,這是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精靈式的活法。歷盡艱辛,人鬼不分的生活,(還存在怕不怕死的問題嗎?)從動物學角度上,生命極限上來看,研究你,極有可能讓一個科學家端回一個諾貝爾獎。

從茂華來信上知道你在搞古東西,我也略有所聞,是覺得可惜和不贊成的。我曾開玩笑地說過,畫家不可不看書,但不可多看書,書看多了,很有可能成為理論家的危險。你危險不危險我不曉得,但為你的散文和詩可惜是我的心情。或者也不盡然,出現一種世上絕無僅有的鬼聲啾啾的理論又未嘗不是一種奇觀?

我覺得我的畫不怎麼樣!就好像魯迅講丑角在臺上高叫失火引得觀眾大笑一樣。叫得越急,笑得越厲害。但我要靠它養活家人和另外的行當,只好陪著大家大笑而葬身喜劇之火之中。

你們喜歡我就畫,並且唸唸有詞說:“放鬆!放鬆!莫緊張!”老實說,畫畫上,我的勞動態度算好的。一位反右後不知下落的亡友說過,“勞動若可以改造思想,牛老早成思想家了”。我只是勞動好,不甘心空耗光陰,怕對不住飯。

我從小也苦,漫長的苦,但不能和你比,和你比,就顯得卑下。我那時候是由於抗戰,跟廣大的民族受苦,有民族自豪感陪著;和你的那種身受的東西不一樣。

求主,求菩薩,求摩罕默德讓你長命!過得人樣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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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5日,95歲的黃永玉與《八年》精裝本合影

十一月二日,流沙河回信寫道:

你總是使我嚇驚,算來聆聽謦欬僅有兩次,使我吃驚卻有四回。第一回是二十五年前,領了獎章下臺坐在堂廂,我問獎章上兩個V併成W是何意思,你說W。C。隨口而出,臉不帶笑,真是廟堂下的老怪物,專長解構神聖。

第二回是拜讀雜感一篇,你說一副手套是辦十個人的學習班,四川話說這個老幾的肚皮太濫了,只有山精木魅才想得出來,如此轉彎入彀的比喻。

第三次是前不久螢幕上見你在地上抱膝打滾。天哪,這樣的文人我還是初次目睹其放誕如阮咸的巢飲和龜飲,我一輩子從未有過如此不儀之舉。第四次是前日下午拜讀四尺橫幅“共此燈燭光”的巨畫,驚訝不忘舊雨,都什麼年代了啊,還這樣看重友情。小老弟我的靈魂如撞鐘轟轟迴響許久。久耽於人偽,殊不料黃大哥有此一杵撞來,要想不嚇驚豈可得乎?

我再有九天就是七十七歲滿了,比大哥小几歲,世故倒比大哥多,真該懺悔喲!難得見到少小離家闖蕩江湖閱人多矣八十幾了猶懷赤子之心如大哥者。我比你只小几歲,經歷卻短了很長一截。上世紀四十年代,你就泅入人海了,我那時卻呆在中學校做老夫子學生,完全不懂社會。

入五十年代,進報社,轉文聯,在成都混到老。八十年代熱得可怕,滿目光明歌贊改革,後來才察覺我正唱得勁起聲高之際,他們也不通知我一聲,都悄悄跑出去先富起來。接著又是……,心傷透了,胃疾氣翻才想起去找莊子投訴,若不是漆園叟開導我,恐怕真氣死了。給自己賭了咒再不去湊熱鬧,兩屆作代會都告假不去了。我一生軟弱膽小沒出息,復何言哉。

久別的黃永玉、流沙河兩人,談往事,談近況,點評對方,惺惺相惜。一來一往,紙上好一番“較量”。用“較量”一詞形容,是說兩人把信寫得瀟灑而風趣,頗有擺開擂臺,高人過招,各顯才情的陣勢。

流沙河書贈黃永玉一幅對聯:“天命難知須率性,人生易老要開心。”率性,開心,這正是兩位幽默之人相似的生活態度。文人相知的深淺與否,有時其實並不在於來往的多少。書畫互贈,往來通訊,是佳話,也是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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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吳茂華夫婦與黃永玉的2016年的猴年掛曆合影

我與流沙河先生有些交往,卻一直欣賞與敬重。前兩年,我出版一本寫湖南人的書,書名為《穿越洞庭,翻閱大書》,也是請流沙河先生為之題簽。

今年春天,我請米壽的流沙河先生題寫“看雲齋”,頗令我感動。

適逢流沙河先生米壽,特草就此文,以作恭賀。

寫於北京看雲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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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題贈《穿越洞庭,翻閱大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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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先生題贈:誦爽快書臨滄浪水,佛光明鏡觀燦爛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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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先生題贈“寧靜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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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壽的流沙河先生題贈“看雲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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