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農業

土牆紅瓦房下的死亡表決

由 大胃口小仙女 發表于 農業2021-10-03

簡介大媽是大伯“屋裡頭的”

老鼠瘡疼嗎

*博望志,人物媒體/時代罔聞錄

十四歲這一天

我在這間昏暗的土牆紅瓦房裡

看到世界的竊笑

文 | 劉瓊宇

編輯 | 小肥人

在一節高一化學課上,我被爸媽喚出教室,坐車去鄉下老家,和計劃在當天下午被安樂死的大媽見最後一面。

大媽是大伯“屋裡頭的”。大伯當過公社衛生員兼獸醫,常使一種叫氯丙嗪的藥,那藥可治無名高燒,一支2ml,成人用半支就能退燒。要是打上五管,“再壯的人都沒得了”,據說死時不痛不癢。

將死之人當要易簀,大媽早就被挪到了地上。她上身還能動,歪在一攤裝化肥的蛇皮袋和看不清顏色的被臥裡,被親人們圍在中間。一頭黑亮的短髮下,從臉開始,她身體的右半邊腫得黑裡透黃。

我進屋後,大媽仰頭衝我伸手。我看著她,不知道在慌什麼。身後有個握起來的手背把我頂了過去。“冷唄?瞧恁手凍得……”一雙有著驚人熱度且厚實有力的手,把我的兩隻手緊緊捉住,包了起來。平靜……那個瞬間,有種奇怪的平靜湧進我心裡。抬起頭,發現大媽的左眼在對我笑,右眼因為腫著而本來就像在笑。我不記得她說了什麼。

隨後,我被叫了出去。屋內已備好各種型號的注射器,留在屋內的人將對大媽的安樂死作一次最後“表決”。屋外是一片廢墟。因為淮河治理,這座位於豫南的鎮子整體搬遷,掛念莊稼而留守的大伯家變得孤零零。

十四歲這一天,我在這間昏暗的土牆紅瓦房裡看到世界的竊笑。我隱約感到,真正的世界和課本里講的不一樣,和身邊人所談論的,也都不一樣。

1

豫南土話裡,把女人胸部長疙瘩的某種常見病叫“奶頭核子”。大媽的右胸開始發癢長疙瘩時,自然以為是這。她癢得難受,天天打一盆熱水到屋裡,趴著泡、揉、泡、揉。

這樣過了三四年。大伯突然發現,“屋裡頭的”一身胖肉掉下去了。明明每頓都吃下去三四海碗麵條,或者四五個大白饃,咋還瘦了?

他讓大媽到縣人民醫院看病。多催了幾次,大媽進城了,沒去人民醫院,而是去中醫院找了家裡的熟人毛醫師。毛醫師是縣中醫院頭牌,醫術高、愛鑽研且極為耐心和善。他的診室掛“骨科”牌子,卻被預設為全科大夫。對門骨科醫生閒到打瞌睡,他桌前一天不斷人。

毛醫師開了中藥,大媽吃了三個多月,還是瘦。那疙瘩一直在變大,長到了胳肢窩,還開始疼。我爸媽聽說,趕緊帶她去縣人民醫院做穿刺。大媽被診斷為乳腺癌。

大伯一時想不好要不要治。“別錢花了人也沒得了,人財兩空。”

話是在我家說的,媽當場就火了,“恁咋能這樣想呢?不說這些年她給恁生兒養女的,也過了一老輩子,咋一點情義都沒得?要是恁家的姑娘,人家這樣說恁心裡是啥滋味兒?”大伯沒吭聲,眼睛擠呀擠的。幾年前,他在縣城擺修車攤,被保安打傷腦袋,做了手術才保住一些視力。

我爸也沒吭聲。幾年後他和我單獨聊天時說過的一句話,或許是對那時沉默的一個解釋。“你媽啊,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她哪知道……”

2

確診三天後,大堂兄夫妻帶大媽去了河南省腫瘤醫院,簽下字,待她月經結束就做了手術和第一次化療。回家那晚,大媽走到房前土坡下,衝上邊喊,“長海,長海,恁來接我一氣兒啊?”

大伯出來望了望,“恁咋,咋這樣了,瘦這麼狠……我日他姐……”

架住胳膊把大媽弄進屋,自己眼淚淌了一老臉。心裡估摸,屋裡頭的這下最多再活兩年了。多年後,他和奶奶分別回憶了當時那位病人。

“打這兒開始全部掏空,哎,哎呀,這,嘖……現在說起來俺心裡還不能過。那皮,是黃澄澄的,敲著邦邦響的啊。四五個月了才慢慢上血。毛髮全脫光,不光是頭髮,全身上下的毛恁找不到一根。”

“一層皮對著肋巴骨。跟紙一樣,跟那兒搓搓,能呼啦呼啦叫哎。”

國產化療藥反應嚴重,回家後,大媽吃一口飯吐一口。堂兄說,醫院本來讓打一種補充白細胞的藥,一支1400塊,大媽死活不打。那時候還沒新農合這一說。

第二次化療回來,大媽說什麼也不肯治了,說受不下來化療的罪。大伯多問了幾次,她提了一嘴,說兒子在醫院跟她發脾氣了。再問下去,又不說了。

其實大伯在我家說出那句猶豫不決的話時,大媽也在我家。沒人知道她是否聽見了對話。

病情從沒瞞過她。她對乳腺癌的認識是:俺這個病啊,沒啥,人哪,血液流通得好就沒事兒,驗驗血,血沒事兒就可以治好。

大伯說,屋裡頭的“死活都不當個事兒,到死都沒哭”。

實際上,她哭過兩次,其中一次,就在計劃安樂死的那天上午。她說:俺也不怕死,這是天要殺俺。交代一圈親人,“恁各方面兒都要團結,俺今兒就走啦。”

又朝著腦袋垂得最低的大伯,“小麥收了,留夠恁的吃的,留夠餵雞的,剩下的抓緊時間賣掉;秋裡莊稼收了,恁要是種稻,就多留幾兩,夠恁吃的,剩的賣掉;豆子全部賣掉。”說多了,又擔心起孫子上學不好管、老伴兒心軟會受氣、自己先死不能給婆婆送終……便哭了一陣。

土牆紅瓦房下的死亡表決

3

在滿身疙瘩的死狀之前,大媽有過一段好轉,至少看起來有。

雖不再去化療,但大伯打聽到鄰鄉有家治“老鼠瘡”的祖傳秘方特別管用:送去煮熟的雞蛋,由他們剝殼投進秘製湯藥裡,烀成黑不溜秋的拿回來吃。

大伯騎二八車載四十個熟雞蛋,到淮河邊紮下車子,拎蛋上船,撐船過河,走去烀蛋。烀四十個蛋四十塊錢,五天跑一趟。天熱怕臭,就炕成幹雞蛋。沒用過兒子們家裡的冰箱。

事實上,老屋多年來沒采上電線,大媽天黑後納鞋、縫破褲褂,點的是煤油燈。她一天吃六個黑雞蛋。吃了二百多個後,脖頸上的腫塊消得只剩指甲蓋大小。慢慢地,兩次化療脫光的頭頂,也生出烏黑油亮勝似健康人的新發。

她還胖回來了。一米六幾的身高,健康時足有一百七十斤,死前仍有一百五十六,大伯最重時也才一百三十多。用奶奶的話說,“讓她拽住了恁大伯可跑都跑不掉!”

十八歲結婚後,在生產隊掙工分,一千斤煤分三挑,大伯挑兩趟大媽挑一趟,小兩口一天挑兩千斤煤,惹得鄉鄰豔羨。奶奶最愛念叨大兒媳婦挑麥子的本事,一挑三百多斤,唸完又說,“也能聽見累得呼哧呼哧。”

糙命人不愛生病,大媽十九歲生完大兒子,坐了三天月子便下地幹活。燒鍋喂娃洗衣裳,幾十年極少感冒咳嗽,據大伯說她經期也極為規律,從沒差到三天以上。術後歇了幾個月,大媽掂了掂胳膊,能動,又做起家務。有天早上大伯沒瞧住,她竟自個兒扛著大鋤頭跑到田裡,一口氣刨完一畝四分地的落花生。

打倒這個強壯婦女的,是癌痛。疼起如山倒,不愛吭聲的她也憋不住叫。她向大伯開了口,求個好死。

大媽不識字,但不糊塗,算賬準、記性好,趕集花了幾塊幾、剛買的洋火擱哪,她都有數。大伯做衛生員時,她也記下不少藥方。氯丙嗪這東西,就是她自己指定的。

大伯嘴上答應。但究竟能不能讓她死,光他一人做不了主,還得徵詢子女意見。家裡託人找到毛醫師和另一位醫生熟人,設法在縣城裡為大媽開醫用麻醉劑。

管控嚴,渠道少,按照規定,主任級以上醫師一天最多開1支嗎啡,前提是收回頭一天的空瓶。兩個朋友幫了忙,嗎啡可以暫時囤起幾支。大伯給大媽分五次注射1ml嗎啡,可以五天不疼;可是很快就不靈了,打上一整支,就管倆小時的用。

於是又託人把麻醉劑換成杜冷丁,好歹重複了一次靈到不靈的過程。那時大媽的樣子已有些不堪。左邊胖,右邊腫,腳脖子粗如碗口,屁股硬得像木頭,因為動彈不得,連打進去的藥都不知道有沒有散開。

她一心求死,大伯嘴上安慰“過一天算一天”,一邊已通知子女們從各自打工的城市回家。他心裡想著,自己應該下手、下得去手。計劃動手那天,是大伯專門瞧過的“好日子”。未成年人們出屋後,大伯朝圍了一圈的子輩開腔,讓他們表態。

沉默。大堂兄、堂姐、小堂兄,頭一個比一個耷拉得更低。這不是大伯第一次問,但從沒一個人回答半個字。

十一年過去,如今以採訪為飯碗的我,依然不敢開口向他們三人中的任何一人,提出任何一個和當天有關的問題。

其實大媽第二次哭,還是在那一天。人們都散了,最貼心的女兒也暫時離開,屋內只剩她和大伯。她連哭帶叫,委屈得像一個新婚小媳婦,“恁答應的,答應給俺打了,恁都答應得好好的,又不打了……俺疼啊,恁都不知道……”

4

大媽比大伯大七天。十八歲時,經一個靠說媒混酒吃的小孬說合,她被母親送到隔壁莊子那個經常見面但從沒說過話的男孩家,又被男孩帶著去鎮上領了證,這就是成婚了。

二十歲兩人鬧了一次,大媽被母親接回孃家。大伯去把她接回了家,她馬上跟丈夫“立下合同”:不允許罵俺,俺也不罵恁,有事恁認為可以打,就打俺,但是不允許罵俺。

兩人再沒生過氣。真急了,打對方几錘就過去了。

三十五年後的某個下午,躺在地上的大媽喚來大伯,“給俺拉出去,讓俺瞧瞧好不?俺探探‘路’哎。”土屋大門朝東。大伯、大姑一人架一邊,堂姐搬來椅子。大媽坐定,這兒望望那兒望望,出了一口長氣。

大姑以為她糊塗了,指著正經過土坡下的一個人問她,嫂兒恁還認得那個嗎?大媽笑著答了。回屋後,她又喚:長海。大伯說啥事?“好了,俺再陪恁兩天。兩天俺就走了,恁擎準備呢。”

兩天後的下午,大媽吃了三個黑雞蛋和一碗龍鬚麵。她很早就咽不下雞蛋了,卻聽話地一直吃到生命最後一餐。那天是農曆三月二十,距安樂死的“好日子”不過三天後。

和無數農村婦女一樣,除了最親近的家人,大媽無法給世界上其他任何人留下一張具象的臉。除了最後一面的握手之外,關於她,我只記得一個背影和一個嘴角的形狀。

小學時,我回鄉看奶奶,順便教她認字。她蹲在地上,極其認真地默唸我用樹枝寫的“一”“二”“三”,圓滾滾的身軀把灰布褂子撐成圓柱形。這是那個背影。還有一年,我站在老屋外那個土坡上,看她把一大盆溼衣服搭到繩上。我問她咋不用衣架,她說,俺不用衣架。我正思考這是回答了還是沒有回答,她回頭衝我笑。嘴角彎起來的形狀成為留在我腦海裡的全部外貌。

算來,那時癌細胞已經在她壯實的身體裡開疆擴土。可是貧窮早在幾十年前就磨糙了大媽的皮肉和神經,讓她在死神敲門之前,安心伺候了一大家人最後幾年。

5

大媽在終點獲得的口碑與善意,不是用死亡換來的。

她五歲喪父,一姐一弟,和同時代眾多在家裡排行中間的小孩一樣,生性操勞,享不了福;嫁到夫家,便是拼命幹活,不吭不鬧,說一不二。

將死之時,她最放不下的人不是子女,不是老伴,而是婆婆。她放不下,因為自己永無法完成送終的義務。她無數次叮囑大伯:兒子們的家事少摻和,把婆婆照顧好最重要。

葬禮上,刀子嘴的奶奶重複著說,“俺這個老不死的怎麼不替恁去死。”

大媽的陪葬物是一塊銀元。她母親有三塊家傳銀元,自己留了一塊,因大女兒出嫁早,其餘兩塊都給了她。她婚後送了一塊給公公。“無論如何那一塊錢得給我(陪葬)。”那是她全部的個人財產。

按風俗,葬禮上還要“出煞”,人們相信死者的靈魂會在特定時間回家走一圈,摸摸看看,有時還會帶走東西。大伯是那年代鎮上少有的初中畢業生,討厭封建迷信,可他堅信,鍋底灰上突然出現的那個小圖形,就是大媽“出煞”的記號。

什麼形狀?大伯曾用手指在土上比劃:一道圓弧,到一個點挑上去,又成一道圓弧,到最低處彎回起點——似是一顆歪歪扭扭的心。大伯說,自家鍋底和兩個兒子家的鍋底都被畫了這個,連歪的形狀都一樣。

我以為大伯由此相信了靈魂存在。幾年後的春節,我到大媽墳前磕頭,點燃黃表紙,剛要跪下,站在一旁的大伯卻開口,“不用磕啦。有啥好磕的啊。”

我看了他一眼。他蹲在田埂上抽菸,光腳趿一雙破布鞋,“人死燈滅,都是空啊!都是空。”說完,站起來走了。燒爛的黃表紙化為煙塵,緩緩落入天際。數不清的灰突突的墳頭,散落在灰突突的田地間。

劉瓊宇:博望志二姐,想去南極打豆豆的女青年

Tags:大伯大媽化療一天安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