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提格》：鋼筋水泥叢林中披著人皮的動物比真正的野獸更可怕

麥克提格是個怎樣的人

弗蘭克·諾里斯是以自然主義文學風格聞名的美國作家。受左拉和達爾文的影響，諾里斯相信決定論與宿命論，將道德敗壞歸咎於基因，小說中的主人公無論多麼努力掙扎，在環境與命運面前都無能為力。

《麥克提格》被譽為美國文學史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自然主義小說，主人公麥克提格是舊金山的一位牙醫，這看似是一份體面的工作。可是流淌在血液中的獸性無法由他自己控制，在先天原因與殘酷的社會現實影響下，他逐漸放出了身體中半甦醒的困獸，家暴、酗酒、謀殺，他毀掉了別人的人生，也逃不過既定的悲劇。

“獸性”是《麥克提格》的關鍵詞。除了麥克提格，他的妻子特里娜和未來反目成仇的朋友馬庫斯都是披著人皮的動物。他們雖然在體型和力量上敵不過健壯的麥克提格，但是他們發揮了“小型動物”的靈活特點，將笨拙的麥克耍得團團轉。特里娜的極度貪婪以及馬庫斯的嫉妒成性觸犯了麥克的利益，他們間的廝殺宛若原始森林中弱肉強食的遊戲，“叢林法則”註定了弱者的命運，雙方兩敗俱傷。

小說中的各種慾望，性慾、貪婪、嫉妒、憤怒，膨脹到超過理效能控制的程度，便會如催化劑一般，將繁華都市中文明人的偽裝撕破，露出他們本來兇殘的野獸面目，不受人類社會的倫理道德約束而自相殘殺。鋼筋水泥叢林中披著人皮行走的動物是比蟄伏在自然中真正的野獸更可怕的存在。

獸性基因的覺醒

小說開篇，諾里斯為讀者講述了麥克提格父母的情況，雖然只有寥寥兩句，但這讓未來麥克酗酒家暴的緣由有跡可循。麥克的爸爸是礦井領班，他在工作日努力工作，憨厚老實，但是週日，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就會變成殘忍的野獸，和平日完全不同。麥克也意識到了罪惡的血脈在自己的身體中流淌，他聽從母親的話，跟隨一位礦上的牙醫學習技能，拿著母親留下的錢在舊金山開了一家自己的牙醫診所。

現在的麥克還算滿意自己的生活，他一週中最期待的一天是週日，因為他會一個人待在診所的窗戶前喝啤酒、讀報、吃東西、拉手風琴。與父親不同，麥克有意識地控制自己只喝啤酒，喝完之後也不會變身野獸，他只會睡著。麥克會是決定論的意外嗎？

麥克的外貌描寫充分突出了動物的特性。他長得像某種肉食動物，反應遲鈍，他的力氣巨大，給人看牙時經常徒手拔掉堅固的牙齒。不管是外形，還是氣質，讀者很難不把他和野獸聯想到一起。啤酒的低度數不足以讓麥克的人性放棄對體內獸性的鉗制，那麼漂亮柔弱的女人特里娜是喚醒麥克獸性的關鍵人物。無論是人類還是動物，享受征服感是二者的共性。特里娜的外貌、氣味和無抵抗力讓麥克體內罪惡的基因蠢蠢欲動。

特里娜是麥克好朋友馬庫斯的表妹，他帶她第一次來找麥克看牙。麥克和特里娜間沒有一見鍾情的戲碼，麥克在診療的過程中，單純對閃閃發光的特里娜抱有好感，沒有越界的行為。有一天，麥克不得不用麻醉來減少特里娜的痛苦，沉睡的特里娜成為了獸慾的催化劑。獵物特里娜一動不動地躺在治療椅上，麥克仔細端詳著她。身體中有另一個他要破殼而出，雖然他一直在抵抗，在壓抑著卑鄙的慾望，但是他情不自禁地吻了特里娜。

從麻醉中醒來的特里娜當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麥克沒頭沒腦的求婚讓她不知所措。她的拒絕與恐懼反而勾起了麥克的興趣，他向馬庫斯坦言他愛上了特里娜，並想要和她結婚。

麥克愛的是特里娜給予他作為強者的滿足感。她的哭泣、無助與顫抖讓他感到興奮，這是一種病態的慾望。作為野獸，他享受追逐獵物的快樂，但是一旦到了手，他可能就會感到索然無味。

野獸夫婦的對決

雖然起初特里娜非常害怕麥克，他的龐大體型與粗枝大葉都讓她感到壓迫感，然而在與他的交往中，特里娜逐漸愛上了麥克，並答應了他的求婚。更加幸運的是，特里娜在結婚的時候發現自己中了彩票，得到了一大筆錢，她把這筆錢交給了叔叔投資。生活沒有朝著無憂無慮的方向發展。特里娜的極度吝嗇再一次打開了麥克體內的野獸開關。

事實上，特里娜是和麥克一樣的披皮野獸，只不過他是公牛，而特里娜是隻狡猾的貓罷了。他們都是被慾望佔據身體和頭腦的代表。

錢是特里娜的生活動力。她會揹著麥克偷偷存錢，都放在一個皮袋子裡。在麥克出門後，她總是喜歡一個人將攢的硬幣都倒出來，放在臉上摩挲；她嚴格控制各種支出，對麥克十分吝嗇，經常撒謊騙他，只為將錢放入自己的袋子，滿足自私的慾望；在麥克因無牙醫執照而失業後，她沒有安慰失落的丈夫，也沒有拿出自己的積蓄渡過難關，而是擅自主張賣掉了家裡的東西，催促麥克趕快找工作，他身上不能留錢，這也是麥克喝了威士忌之後打她的原因。

特里娜被麥克家暴的場面是兩隻動物發生正面衝突的直接表現，而在此之前他們間的不合已經有了鋪墊，比如“小型動物”特里娜對“大型野獸”麥克的經濟壓迫。一旦麥克的忍耐力到達了極限，他勢必會發揮強者的體力優勢教訓弱者。

失業後被迫離家找工作，被特里娜剋扣車費的麥克淋了雨，在海斯先生的勸導下第一次喝了威士忌，麥克一開始是拒絕的，但是他無法拒絕作者諾里斯和命運的安排，他喝下了這種催化作用足夠強大的酒。他體會到了剋制的啤酒帶不來的快樂，臣服於體內暴力的基因，任由它支配。回家後的麥克打了特里娜，他也喜歡像真正的野獸一樣將特里娜的手指咬得發青，最後到了不得不截掉的程度。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特里娜沒有反抗，她反而更愛麥克了。只要麥克不惦記她的錢，她怎麼樣都能接受。特里娜病態的受虐心理以及斯德哥爾摩症也印證了她不能改變“弱肉強食”法則的無奈，而這種無奈恐怕是讀者的。諾里斯的自然主義風格文學作品將人性之惡最大化，但是受害者無法逆轉命運，他們只能無條件地接受宿命與作者的安排。

終將成為野獸的他們

麥克的酗酒和家暴不能為他解決錢的問題，特里娜還是吝嗇得要命。這時，麥克偷了特里娜的錢跑了，只留下空蕩蕩的袋子。這對於特里娜來說是致命的打擊，她並不在乎麥克還愛不愛她，她憤恨為什麼他要捲走她的錢。雪上加霜的是，特里娜的手指因為壞死需要被截掉，她不能再做製作諾亞方舟動物的工作，只能到一家幼兒園打掃衛生。

特里娜的慾望沒有因為人財兩空而熄滅，她對於錢的執念越來越深。她找到叔叔，將自己存著的錢取了出來，只為再次填滿袋子，和硬幣親密接觸。麥克在揮霍完所有的錢後，回來找特里娜繼續要錢。然而她死活都不會再給了，麥克一氣之下在幼兒園殺死了特里娜，成為了亡命之徒。

麥克殺死了特里娜，他就能贏得決鬥的勝利，成為野獸之王嗎？他成為了狼狽的殺人犯，在人類世界被通緝。被野獸本能指引，麥克逃到了死亡谷，一片荒蕪人煙的沙漠。在那裡，他還要面對另一位威脅自己生存的天敵——馬庫斯，麥克失業的始作俑者。

在這部小說中，擁有權力的馬庫斯是代表社會影響的因素之一。他本來對特里娜有好感，但是看到好朋友麥克也喜歡她時，馬庫斯大方地退出並鼓勵麥克追求特里娜。然而，讓馬庫斯和麥克反目成仇的導火索是特里娜的那張彩票。馬庫斯認為本來特里娜是他的，彩票的獎金也是他的，但是現在的一切卻屬於了半路衝出來的麥克。馬庫斯的不甘與嫉妒讓他化身野獸，循著落魄麥克的腳步，他來到沙漠做出了斷。

結局，麥克殺死了馬庫斯，但是他也沒有活下來。馬庫斯在被擊倒前，用手銬將他和麥克拷在了一起，在無邊際的沙漠中，最終麥克也會渴死。麥克打敗了特里娜和馬庫斯又能怎麼樣呢？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信條裡，他活了下來，但是在以法律與倫理為基礎的人類社會中，他仍是一個敗者。馬庫斯的手銬就像是文明的囚籠一樣，暗示了麥克的命運終局。

《麥克提格》是一部充斥著慾望的小說，在1924年，它被改編成了電影《貪婪》。“貪婪”這一詞將麥克提格、特里娜和馬庫斯的獸性高度概括。慾望不可怕，可怕的是人類無能控制變質的慾望。

人的各種慾望從根本來講不是貶義詞，慾望伴隨的暴力與侵害是它到達另一個極端的結果。人與動物的區別在於理性。面對自己的慾望，理智且剋制地平衡只會讓這些慾望變成不斷前進的動力，而不是成為披人皮野獸的契機。然而，如小說中人物的極端慾望是我們在現實生活中不願看到的假設，獸性吞噬了人性，呈現的是災難。自私自利、自相殘殺、不知悔改，失去自制力的人類“變異”成了比自然界野獸更恐怖的存在。